【转载】 朱天文:荒人手记

PIER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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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获第一界时报百万小说奖首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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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1_





这是颓废的年代,这是预言的年代。我与它牢牢的绑在一起,沉到最低,最底了。





我以我赤裸之身做为人界所可接受最败伦德行的底线。在我之上,从黑暗到光亮,人欲

纵横,色相驰骋。在我之下,除了深渊,还是深渊。但既然我从来没有相信过天堂,自

然也不存在有地狱。是的在我之下,那不是魔界。那只是,只是永远永远无法测试的,

深渊。





止於此,止於我。经上说,不可试探主你的神,到此为止。





我已来到四十岁人界的盛年期,可是何以我已历经了生老病死一个人类命定必须经过的

全部行程,形同槁木。有谁说,养心如槁木死灰,又使槁木如萌芽。我却不是。我也不

是弘一法师那样,他用他前半生繁华旖旎的色境做成水露,供养他後半生了寂无色的花

枝。





我想我是,当我以前恐惧一次次飞蛾扑火的情欲袭卷来时,以及情欲过後如死亡般的孤

独,我害怕极了面对那种孤独。而现在,我只不过是能够跟孤独共处。安详的与孤独同

生同减,平视著死亡的脸孔,我便不再恐惧。





_2_





我兼程飞抵东京,换青梅线到福生,福生病院里见到凹陷在床褥之中的阿尧,和他一起

度过他生命的最後五天。我依旧会说,爱滋诚可怖,孤独价更高。





阿尧在托带给我的录影带里跟示威群众呼喊手势,「ACt up,Fight back,Fight

AIDS」,未曾打动我,说服我。他相信组织和运动,我却悲观得从不参加任何三人以上

的会谈,嘉宝说,让我独自一人。我废然道,世界最好把我忘了罢。阿尧勇猛迎战爱滋

,生命像沙漏眼看它流光,我恍见萤光幕上鸟贼如垣河沙数来不及的盲乱交配把海水都

炽成霞红,好像阿尧无法餍饱的杂交的一生。





我得出去走走,阿尧的母亲端坐床边盹著了,密闭窗外是无声的台风雨。阿尧待人热络

多情,而把所有的乱暴都发在他母亲身上。我始终厌恶他用坦白不遮蔽的态度对他母亲

,堂皇将情人带回家,我说阿尧,房子不是你的耶。我们屡次为了这种事斗气,我怪他

侵犯别人的感觉,加诸他母亲,则根本是拿著利器在不断戳戮一只没有防卫能力的无壳

蜗牛。我说阿尧,我们的世界,狂野又荒凉,妈妈她一辈子不会理解的。不是不愿意,

是不能。不能的,一般人都不能,他们秩序的宇宙是也很脆弱的啊。





永无结果的争辩,花落人亡两不知。注定了,与时间拔河热烈投入交欢的阿尧,鼓吹同

志爱,同志反攻,同志空间,同志权利,他是走上街头的正片。我呢,我不过是乡愿的

负片,懦弱藏身於幽暗橱柜里,以昼为夜,苟活於纲常人世。





阿尧母亲视我如子,早年早年我喊她黄伯母,後来依随阿尧喊她妈妈。我每说妈妈,一

种叙述句的语态,彷佛太尊敬一个人以至不够资格对话,便托虚像以陈辞。我离开妈妈

和病床,安静如雪的病院,暴露於强风大雨里。伞撑好了,浑身已湿。但我得出门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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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用伞吃力顶住风雨,雨就像风箱吹出的宇宙尘,一股一股,片刻忽止,跟著瀑天瀑地

不要命的浇下,又陡然变向,把伞刮翻去像掀掉我整块头皮。但我得出来走走。昨天午

前阿尧从耗弱无息中醒来。我说的醒,是他只剩下两个窟窿的眼睛渐渐汪出水光,聚拢

成一浅泉,够把我映照其上,於是他也看到了我。我守候这一刻过久过长,屏气凝神,

好怕一点呼吸把它吹散。往事,往事,如露亦如电。没有阿尧,我的少年时代将是一片

空白。阿尧醒来的眼睛,从我脸上移开,他是想移往我背後的亮影罢。然而来不及了,

台风前悍暗无云无灰无垢的白白光线就可以除灭他。他眼中一黯,消失了,昏迷至今。

他醒来的一刻可谓稍纵即逝,可喜我们没有错失,刹那叙别了此生种种,我已乾涸无泪







九○年阿尧感冒消瘦去检查,果然得病。八八年就有了的,彼时他在纽约和旧金山。对

象是谁,不复记忆。服AZT七个月,掉发,厌食,呕吐。停止用药後病情还可稳定,胃口

稍有。去年春天我来东京看他,他当时的体力,居然任我跟他聊了两整夜。都是回忆我们

少年和青春期,每一部电影,每一条主题曲,像落魄王孙在出太阳的冬日里把绫罗绸缎取

出晾晒。我唱著,「纠正,无法纠正的错误。触及,无法触及的星辰。战胜,无法战胜的

争战。实现,无法实现的梦幻。」梦幻骑土,彼得奥图和苏菲亚罗兰,我们总是唱他扪的

歌曲,想我们的心事。樱花开到六分,日日新闻抢报花讯,我们亦终於解谜了昔年一件公

案。





考上大学的暑假,我们骑一辆他家的铃木一百CC去十分瀑布玩,两人轮流载。瀑布区常

有人烤肉,熏黑的岩壁左折右拐,爬过洞前望见里头残肴弃掩很像史前人居。雄武的金

狗毛撑开蕨叶大伞遮蔽了天空,数片阳光倏现倏隐,精灵般在林中狡黠嬉戏,忽而停在

阿尧发上,忽而飞过他脸颊,忽而扑来盖住我眼睫使我目盲。我们越走越急促,鞋下厚

厚的腐叶踩出泡沫叽叽叽作响。





我们乱了脚步,他追我还是我追他,互相叠沓,狄帕玛的窒息人的跟镜把我们逼到水边

。无路可退,我一步跨出跳上水中岩,定一定,再跳上一个石墩,再一个,回头顾他。

不料他几乎是踏住我的影子跟过来的,迫我弃地跃出,同时二人落在前面一块苔石上,

险险滑跤,扶持抓住。水帘从我们头顶射过,阳光精灵穿梭而去幻造出万千虹霓,冰彻

的溅在脸上。我以为要跌到水里了,会嗤地冒起白烟。但我离石仆在岸边,爬起来站往

一丛阔叶木下面,心如击鼓,打得我晕眩。有黑甜之香弥漫,蛇样的藤物吐放著白兰花

。阿尧没有跟上来,停留瀑间,仰著脸大口吃水珠。好久,久得把他浇熄,把我歇止。

我未明白期待的是什么,只感到一股结结实实的落空坠得腹底难受。





我们默然走出湿漉漉的林子,我变得更静,他变得更沮丧。游人都在玩的时候,我扪就

草草折回台北了。





往後好长日子,我不断追忆。电光石火一瞬间,阿尧的鼻息压上我脸可是他没有亲吻我

,为什麽?





那一瞬间我对同性所激起的强烈情绪,吓坏了我自己。其惊怖,无异天机泄露。我看到

不该看到的事实,迅疾掩住,已经迟了。





整个燠热长夏我捧著我自己的黑暗度过,小心翼翼系维护一盒放射性元素。它的能量裂

裂在我怀中跳跃,只要一去回想瀑布间事,它便发生核爆释出一片强光,粉碎了所有的

前因後果叙述次序。无可追忆,追忆无物。我抛掷於筋疲力竭里,那个对门大女孩一遍

一遍放著Tie A Ye llowRibbon练舞步的夏天里。





面对阿尧,我向自己否认,是的我什麽都没有看见。我是无辜的,什麽都不知道。我装

成什么也不曾发生过,如此断念,竟至记忆也果然渐渐被修改了。我擦去不愿承认的真

相,重新书写文本,於是我也真的忘了十分瀑布的实情。遗失的地平线换日线,一日无

踪,我与阿尧之间从来就没有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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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去年夜谈,阿尧悠悠说起,记得吗,十分瀑布。





是呀,的确有那么一天,他还健康,我还年轻。





那时候差一点亲了你,阿尧说。





啊!有吗?我很诧异。





阿尧说,可是你没有勃起,我一闪神,就过了。勃起,对的,勃起。二字如符咒一叫,

把失踪的那日从乌何有之乡叫了出来。瀑布间我们片刻贴著时,我清楚感到阿尧的勃起

像只拳头坚实的抵到我肚子。然一触即离,使我每在执迷追想的过程中恨不能有固定剂

将这实感冻结,如此可以目视,察看,明白。混沌性觉醒,乍被我自个吓退了,藏身地

穴深处,待六年後遇见杰,它破土而出把我吞噬。当时我怎知,年未二十阿尧已历尽沧

桑。





阿尧告诉我,颠簸山路之上,他那样放纵想像跨骑在後的我如果与他肛交,他想得手脚

麻软终至必须停车。问我记得不,我们曾靠崖停车,遥望海中龟背般的礁屿。此崖三貂

角,昔年即西班牙人所称圣地牙哥。歇歇後换我骑上路,他扶住我腰恍恍渗著汗,风吹

即乾无比驯良的,他说,也像做过了一回。





他望著大海的侧面,现今我才醒悟,因为根据後来我丰富的经验,那是痛快做过一场之

後的脸。是红潮限汗退尽但皮肤细胞尚充气未消时的睑,白若凝脂。衬出像画在它上面

的墨黑的眉毛,润红的唇片。以及,眉睫层中的眼睛,渺目烟视,彷佛在看著激情的馀

温像天边晚霞一点一点黯澹下去。这个面容,当时使我好慌张避开,专心极了的望大海







原来如此,我咀嚼著出土的史料,二十年後回味过来,甘涩如榄。我说阿尧,原来如此







然阿尧的体力,已不能费辞,久了,只吐单字,我则永远晓得他要讲什么的帮他完成章

句。他说,楼上的。我会补续说,老的到楼上去,啊八又二分之一,我们的试片室时代

,台映巷子那家蚵仔面绿,多道地的蚵仔,哪像现在这种肠子代替品,所以呢阿尧,费

里尼是过去式,大师老矣,我们也要变成了楼上人。然後我开始背诵八又二分之一的各

个片段,所谓背诵,是把镜头衔接顺述一遍。阿尧阖目开耳,老戏迷听戏似的,浸淫於

熟稔的唱腔念白里,温故知新。我与阿尧,两个白头宫女,絮絮叨叨到天明。





日本的阿尧家,两层楼小洋房,是阿尧妈妈所有,背後一棵老樱蔽荫三四户人家。我每

到东京都住妈妈家,唯春天这次专程为看阿尧,两人算碰见。以前我来东京,他去了台

湾。我回台北,他又已带欧洲团赴阿姆斯特丹。病後他甚少下楼,妈妈长途电话到台北

要我挂电话给他。妈妈夹台语日语说,电话费她会出,打那种对方付费的,要我劝阿尧

运动,莫懒,多走动,即使累也要动。阿尧也果然依我言常在榻榻米上散步,扭颈,转

头,甩手,特别做给我看,算报答我来日本看他。





他自称一缕芳魂。从屋里欲到外面,手握在门把上,半天,连拧转门把一下的力量也没

有。我知他很虚弱,不知虚弱至此。





我做他的拐杖走经院子,穿越僻静马路即公园河堤。他三步一停,眼皮都不能始起,眼

观鼻,鼻观心,奋勉行路。忽然樱花落了满身,他闭气不动,集中意志护持住形骸不至

於溃散,全部人只剩下用力抿成一条线的嘴巴。我不敢碰触,陪他拄立。静待风止之前

,两阵般飘飞的樱花里,我好像数千年前逃离焚堕之城而又忍不住回头一望因此变成了

盐柱的罗得之妻。





妈妈每次上楼送茶食,铺床,添被褥,向我传述主的道理,是籍我讲给那个根本不听的

阿尧。妈妈唯一系念阿尧还未认罪悔改,她的後半生只为了阿尧能够信主。托钵无门,

我是妈妈的机会。





总是,妈妈拉开纸们进来,举止不惮繁琐。年老较为迟缓的妈妈,起坐进退,一如能乐

里的人顿挫有致,舞蹈的但更接近仪式。





妈妈倾身将某搁到我面前,依旧把陶杯在手里过半圈才章给对方。杯子有脸有背,我不

知妈妈怎么分辨,终归她要把杯的脸朝向客人供上的。





我珍惜妈妈奉给我的每一钵茶,捧施粥般饮尽。日本茶的海苔味,窈窈置我於从前,长

安西路阿尧家,面砖洗石子有山墙的楼房,扬溢西医消毒水的爽利气息。我在他家第一

次吃到金黄米莫上面星布海苔屑,盛在故意缺角的玉色碟子上,妈妈身上有幽香,我像

成年男子一样被礼遇著。





日本人妈妈,台湾人媳妇,她会括引犹大书说,男人将他顺性的用处用在逆性上,将被

抛入刑火中。





阿尧叫她无极老母。





在东京,我经常最後一班电车赶回福生,妈妈留客厅一盏灯给我,壶热水满让我可以泡

茶。白天我起床时妈妈多不在,我换下的衣裤已洗好晒在院中。桌上水果盈篮,妈妈晓

得我起床不吃东西,只喝茶。但为了不使妈妈失望,我会过量的吃掉一只苹果几颗草莓

,或一个夏柑,妈妈把吃夏柑需要的蜂蜜跟刀杓也配备好了。我又爱食肫类,赞美过妈

妈的烫绿菜,炒银芽,那是在给阿尧信中表示对妈妈的谢辞,从此妈妈记住了。她会花

整个上午或下午潜居厨房内,刺绣般将一根一根豆芽摘头截尾,只留肥嫩无纤维渣子的

中段。并且购得日本人不食的鸭肫鸡肫,费大力剖去肫里坚轫的谷黄色硬皮,好似制作

工艺品。我无言以报,阿尧说,这是无极老母的荣幸,她很爱嘛。





我与妈妈偶尔在室内共处,恍惚置身能乐舞台上。长长时光的哦然无辞沉缅於一种湮染

之境,发乎言,亦咏亦叹,其实又什麽也不必说的。叠,隔扇(1),障子,廊檐,斜斜
一松,多么熟悉的小津的景框构图,罕见摇移,到了晚年则镜头几乎固定不动,唯一的

标点符号是跳接。如此静观的眼界,能乐的节拍,我享悦我自个成为小津镜头里的人。

妈妈曾经答覆地的亲戚,那人调笑阿尧不婚,妈妈说,我的儿子不结婚是一个不结婚的

问题,你的儿子结了婚却千千百百个问题呀。妈妈好愉快的跟我描绘,台日语,我半懂

半悟,是这样的罢。






尽管妈妈痛恨那些电话里来找阿尧的男人,一概回绝,也是客气的语法说,对不起,他

不在。阿尧带情人回来,她谦逊退出家门说是去购物。挽著草履虫水藻暗纹的提袋,或

到教会帮忙,或搭十五分钟电车去稍远的立川,在高岛屋吃点心和抹茶,在伊势丹超市

七点打烊前购得杀落半价又新鲜的鲑鱼刺身。她满载而归,补充了一冰箱的百威啤酒。

她蜇伏楼下,掩著隔扇偏安一隅,听见脚步杂沓下楼,阿尧偕伴进来房间翻冰箱找吃喝

。她开著很大声的电视是为告诉彼俩,隔扇内有人,可是并不能阻止他们狎闹不散。妈

妈非常,非常痛苦,匍在叠上喃喃祷念。有时一夜,有时二三日,直到陌生男人离去,

她才出蜇登楼,消毒瘟疫般把房子狠狠清理一遍。





妈妈上楼来了。拾级而上的佝楼的影子抢先映抵纸门上,魍魍巨影,无极老母之影啊。





阿尧说,我想,我们掉进了鼠路。





那里,死人遗失了它的骸骨,我默念。艾略特的荒原诗句,吾等年少最爱。





妈妈走到纸门前蹲下,我自视巨影逐渐变小最後跟妈妈合而为一。我不能不忆及,我仍

记得他的名字叫小岳,我们双双跪在原木地板上热烈抚吻时,他突地仰身倒向角落,那

边进有一块枯山水,地灯打上来的光烘托著碎石细竹。他翻手扭转地灯,把我们的影子

射到墙壁和天花板宛如天神。他是那样,那样看著我们庞大黑影在纠缠而跟我肆加轻狂

,令我不顾一切与之共赴。





我端详陶杯很像一粒富士苹果,不上釉,砺且涩的触质,意味繁华落尽,我有些看懂杯

的脸和背。它在松柴燃烧的窖里因著热度分布差异,这一面吸纳了更多热生出较深的色

泽,杯之脸呢,佛火仙焰,劫初成。





春天四月,我遇上樱花如火如荼开,最美丽即死去的樱花哲学,太风格。我抚视阿尧口

部和腕上像瘀伤的一斑斑褐青,蓝紫,卡波西氏肉瘤,会蚀人脏腑,亦使淋巴结肿大。

我叹,阿尧,你还是不救赎的。





阿尧说,救赎是更大的诿过。





年届四十,我们逐渐放弃想要说服对方同意自己了。他以为他既淫荡一生,到底了,地

狱去吧,馀皆废话。





於是我们的下半夜谈话,在情绪高挑未及动气的白热化状态中嘎然截止。他的身体,他

再不能了。





灯泡,突一跃更亮起来。被我折了方向的灯翼,光源投往窗外照白半树枝樱花。妈妈娓

娓跟我们引述新约章节的时候,阿尧撞开窗伸手出去抓花吃。冷空气灌进屋来,料峭春

寒,我上去掩窗,见阿尧死灰脸,一唇淡黄花粉,哆嗦著嚼花。深夜玻璃窗上的景物,

花静人白。阿尧无声沉人昏倦,紧蹙的面容割伤我心。





我已目睹日落,人们尚期待日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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顶著台风雨踏经福生市街,我淋成水人。





这街甚怪,家家门口牢缚斜耸的竹枝子,上扎五色彩绦,街头缚到街尾盖住了天。也许

是为孟兰节盆踊扎的,前日我依稀听见击大鼓和亢入云霄的吹笛声,那麽就会有盆踊队

伍像海潮带来翻滚闪青的鱼群涌进河道,把两边观踊的店家跟行人一起溯卷去。现在,

杳无人迹,风雨打响竹叶子且把彩涤扬横了在空中劈飞。我穿越其下,觉得大自然威力

的怖吓。忽然风雨停歇时,彩绦直直垂落下来,雪白的白,朱红的红,新艳绝伦不似人

境,我步行之中,好想,好想折返。





一生没有一则像现在,我如此渴望看见人,随便一个什么人或是背後传来的足音都可以

。人,是需要人的人,芭芭拉史翠珊唱。孤僧如我,居然无能免俗。我掉下了眼泪,在

歇而复起的大风大雨里痛哭著。





阿尧,已经不在了。









桃树逃出来的感觉









_3_





阿尧不在了。铁打的事实逼视我自己,不在,意味著什麽呢?麦可杰克森说,我生来是

为了长生不死。





这位西方不败,月球漫步者,五岁即是杰克森家庭合唱团成员之一,神秘与童贞,腊像

雕琢般的脸孔所费不赀,付出了上百万美元代价。他极少极少爆露於媒体时,必使我心

惊肉跳盯紧萤光幕,太怕那些闪耀不休的镁光灯和拥挤过热的室温,会把他脸融化走形

。他垂挂在鼻额限两颊卷乱如藻的发涤,令我怀疑是为遮掩裂罅。我的梦魇,有一天他

终会在全世界人眼睁睁之下腊融掉了,正像传说中的洞窟女王一样。





他的隐遁密宅,卫土布满各通道转角。疑惧有鬼故只在卧室流连,监控器能看见毛内每

一处,雷射音响四通八达,放起音乐足可震跑鬼魅。除了儿童,他不接纳任何访客。跟

小朋友追逐射水枪,比赛电动玩具,打枕头仗弄得羽絮四飞,并跟小鬼当家那个窜红全

美片酬暴涨的克金小鬼结成莫逆。他的保镳扪扮成众神,守护卧房,以防恶灵趁其睡眠

中把魂拘走。他新专辑的平面设计,集巴洛可和天方夜谭和民族异色的巨大面形,分明

一座秘教殿寝。当今之世,我竟然亲见一人如此之怕老,怕死,怕不在了而至效起法老

王的造金字塔,宜一绝望,惨烈,蔚为本世纪奇观。





不在,柏格曼说,就是没有了。毫无藉口不能

避的,没有了,永终的没有。布纽尔一天一天老去时,他不害怕死亡。唯一一桩,他所

不解,当他不在以後,世界会继续下去变成什么样子但是他再也,再也无法知道了,他

渴盼每隔十年从棺材里坐起来读一份当日的报纸。





彼二人老过,有人早夭。





前不久我看过梅尔吉卜逊老戏新演,哈姆雷特临终前於其挚友怀中说,我死了,你还活

著,把我报仇的缘由让那些不知的人知晓。并且他又重覆一遍,如若你真是爱我,在这

严酷尘间,将我的事情传扬。





渺小,壮哉的执念啊。他怎知传播一句话,尚且会被谬误成「猫在钢琴上昏倒了」,何

况人的一生。哈姆雷特每每惹人厌烦,唯他将死之善言如此耿耿於怀自己的作为和声名

,使我非常哀伤理解著什么叫做,虎死留皮,人死留名。





名字,名字是永生的符号。人花一辈子功夫铸造它,打磨它,希望它会是钻石星光穿透亿

万光年的时间廊仍旧发亮。它是没有宗教人的宗教,异教徒的天国。不过连这个,我也

不抱希望。因为我与阿尧,我们已注定是没有名字的人,没有奇迹。





活难,死亦不易,像我养的无名鱼。





它们起先是一群,铁钉大小,乍看以为是小时候沟渠常见的大肚鱼。学生到後山烤肉,

用补蝶网在溪里捞了许多,回程路过我住处敲门而入,专为喝克鲁伯煮的咖啡,他们自

助式,熟练如归。喝毕,这一批还算懂事会洗净杯盘才走,他们未经同意把一塑袋鱼就

送给我,建议给我的吉吉猫打牙祭,中有一人果真就要付诸行动,真是太乱暴了,被我

急急阻止,这样,鱼便留了下来属於我。





鱼的性命都在我手中,我得负完全责任,是个虐刑。而我也从来不参加学生的烤肉郊游

,因为在那冗长的等吃过程中,无非三两个劳碌命热心於火前司烤,人力闲置和肉香四

溢却久久吃不到东西,遂搅得大家脾味浮躁,不停扯淡玩语言暴力。他们精力旺盛,发

现鱼蟹,就跑进水里竞逐,兽性大发的抠泥洞非拔断了一只蟹脚才罢手。犹嫌不足,会

有人骑摩托车出去找到最近一家店买来捕网,大肆捞鱼。烤肉的火烧得岸上石头疮痍,

烟熏焦了树下垂葛。然後他们把鱼和网丢在我家,三支网还贴著新标签,连同活生生的

鱼群一起,连同他们的青春,用後即弃。这些,都让我痛苦。





我把鱼先从塑胶袋放出置於面盆内,这种充斥市场紫灰相间宽条纹的塑胶袋,是丑中之

丑,恶中之恶,一经制造,万年不毁。我跑了周遭可能卖容器的地方,不意在一个芜杂

文具店瞥见玻璃鱼缸。大小一列,荷叶边的缸口,盘图像妇人之臀的缸身,腰间系著缎

带蝴蝶结,积灰甚多,是好久前一阵饲斗鱼风刮过的遗迹。鱼群移驻缸里之前死了几尾

,分散扔到阳台花盆任其腐化。我极有限的丁点常识,装满一桶自来水让氯沉淀,轻舀

桶面之水灌注鱼缸,少半新水,多半故乡水,盼它们好生适应,思索它们该吃何物才好







它们散兵游泳各自漂浮著,自缸上俯瞰灰蚯蚯,侧边平视是扁的,斑纹闪动也有些热带

鱼的意思。度过一夜一天,我诧异它们还好好活著。只有两尾先後仰身坦腹沉在缸底,

我用筷子夹起,一尾太小了不成个鱼形,我亦将之抹在花盆土里,尘归尘。我专程跑下

山去水景店买鱼食,就买了最普通一罐砖红色的砂粒,说是虾粉做的。我且带回一个很

简单像水晶球的大鱼缸,准备长期饲养它们。





我用指甲捺扁一粒虾砂,捏起撮成粉撒在水上,不料鱼们立刻虻集来争食,我太高兴了

,大纣此鱼甚贱所以好养。我变成地母型的妇人,幸福看著孩子跟丈夫吃光自己煮的食

物而加倍供应,源源不绝,不满足不罢休。它们吃得多,排泄多,混浊了水。我担心氮

过盛,勤劳换水,仍采取留一半旧水换一半新水的方法。新旧交替过,鱼们总密麻夥成

一队沿著缸壁窜跑,是不习惯呢,是韩净的水好快乐呢,我察猜不定,必待它们慢慢静

止下来,复取得平衡各个在水域中漂浮,我才心安。我决定克制住喂量,减低它们骚动

的频率。一星期过去,鱼们与我似乎正摸索出一种相处的规则,忽然,一天之内纷纷死

了一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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徵兆先是失去重心,苗颠踬於途的努力不使身体倾斜。若倾斜超过了四十五度角,鱼会

抖擞一振朝前冲,藉冲力把身体扳正,平稳浮一刻,又斜了。几番起落,终将放弃前,

鱼倒栽葱的以吻抵住缸底游游游,最後,一松口,飘开,像慢动作放映栽一记大筋斗,

仰腹跌在缸底,不动了。其生与死之角力过程,石磨般磨苦我的心志。





我恐怕死气传染,加紧换水。鱼们索性绕壁狂奔,绕绕绕,便搅出一层蛋白色雾翳。我

揣测也许鱼口密度太高导至死亡,就拨部份鱼到丑陋的荷叶缸里。移山倒海,像做化学

实验扰得我好焦虑,恨没有养鱼知识能够应付。换水不换水,喂食不喂食,刻刻挫折我

,到後来我不再撒虾粉了,鱼已不食,粉粒胀泡於水中很像毒菌。





鱼一批一批死,我不能再丢到花盆以免腥味引来虫蝇,端看它们仍然晶亮的斑烂,在水

龙头下冷冷冲去。劫後馀生,两尾。





大的一尾,不可思议是在窗台槽沟上发现的,不知多久了,用纸卡铲起来姑且放回缸里

,没指望它活。它怔怔定在水中好一会儿,居然扇乎扇乎鳍,一摆尾,动了。我百思不

得其解,真难相信它有鱼跃龙门的神力跳出缸去因而躲掉一场瘟灾之後,又挨得过旱劫

,活了。小的那尾,我亦致上最高敬意,或许它的遗传基因带有某种抗体罢。





总之,我佩服它俩的存活,心甘情愿照顾它们。





我帮它们弄来黄金葛插植,虬乱须根布在水里形成茂美的丛林,桃状叶涌出红口覆泻而

下,令人满意的居住环境。日子稍久,缸壁即生出一膜薄绿,虬根也湮开绒绒的绿,二

鱼的粪物积底为沃,缸里已自长成一个生态。





我往往痴看二鱼,废寝忘食。它们出入丛林间,乍烁乍晦像宝石的碎片。有时却成了清

洁工,一整个下午忙碌清理环境,用吻把淀物推推推,拢做一处,用吻细细叮啄葛须使

之峥嵘,用吻上上下下磨亮缸壁。偶尔,它们各据一方对峙,剑道高手般蓄著内功好大

张力,瞬间,爆发,一冲擦身而过,不明二者接招了什么,已又各就各位,再一回合,

直到我忍不住大笑起来,撼撼水波打乱磁场,否则它们简直著魔一样不会停止。它们敛

鳍浮在那里时,彷佛冥想中,谢绝打扰。但只要我一撒粉,马上,猪羊变色露出狞恶的

面目。





且看,大的那尾占尽便宜後,掉头攻击小尾的把它逐到缸底,随之快速升空,用吻扫荡

水面粉末。太霸道了,我几次插手干预,公平分配一下。但我听说日本一位天皇喂鲤鱼

,或天鹅?也是最壮的一只担最多,吃最多,御侍们都不平罗叱起来时,天皇却也不厌

那只,和悦布食像太阳照好人也照坏人。天皇自幼被教成无所憎,无所惧,他不知世间

有什么恐怖和危险,他如果遇见一条眼镜蛇亦自会施之以礼的。天皇之境,非我一介凡

夫能及。





我有意让阳台一瓦盆里的孑孓滋生,每日舀几枚倒进缸。痣红的孑孓在水中蠕升蠕降,

迅疾得很,二鱼像杰出外野手奔逐接杀,好吃得不得了哇。我知太宠溺它们,可是难自

禁。初夏盛产的季节,一舀满是孑孓,二鱼明显都长大了,斑彩历历如绘表示它们很健

康。我好想知道它们是否一公一母,若是就更开心了。





这样,一日我猛发觉大尾的那只竟倾斜了身体在划水,魂飞魄散。小尾的用吻去戳它,

它会往前奋游两下,好像醉汉振作精神哂笑说没醉,没醉。小尾的是在攻击它呢?鼓舞

它呢?近两步,远一步,戳一口,忙逃。我束手无策,眼看它翻倒露出肥白腹部,逐渐

变成异类了。小尾的在攻击它,戳挨一阵以後明白它并不能威胁到什么,就再也不屑一

顾游开了。





是撑死的,唯有这个原因。我给太多孑孓,它依例要垄断,吃进去的来不及放出,撑死

了自己。这完全是人为之过,我追悔莫及。





仅馀的一尾,活到次年二月大寒流来时冻死了。此间,我每每看它一鱼,好寂寞的鱼啊

,我发出像耶和华神的喟叹,「那人独居不好,我要为他造一个配偶帮助他」,我亦认

真考虑过是否要去後山溪捞一尾同类来相伴。





球形玻璃缸容纳著窗户外整块天光云影,鱼和缸的比例,如太阳系里一颗行星。鱼因著

没有了嬉戏竞争的对象,虽然这个对象也常常欺压它,它游摆水中的姿态变了。它像一

座发射成功的人造卫星,无重力,无意志,不过是放到轨道上就可以运转自如了。它会

一直运行下去,除非我打破鱼缸,它不会死的。它浮在那里的样子,无嗔无喜,怨爱不

兴,莫非涅盘。但这样的不死鱼,是否太无聊了呢?我不时伏在缸口吹气,制造出许多

涟漪,甚至牵动到较底层也能起波澜,让鱼慌乱跑一阵,也好。





缸中一鱼,成了我书写当中每次停笔思索时的视线所在。鱼在我可以看见的圆弧景框里

出镜入镜,因折射角度而变幻。它幻若慧星拖著辉煌的尾巴迤逦出镜,又变成莫内日出

印象里的晕光现身。随後消失不见,留下很长的空镜,长得超过我的等待极限,使我忽

感不祥,仓皇爬出座椅,巴到缸前寻找,神经质的害怕它跃出红掉在不知哪里了,急出

一毛发冷汗,却见它好端端就停驻水上,与萤灰的表面张力融成一片难以辨识。它仍会

跟从前一样打扫环境,用吻把秽物推拢在缸底,我好可怜它像广寒宫里执帚的孤单嫦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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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认为它当然会一直活著,跟我终老。它已形成我生活的一部份,日久,彼此相后。故

那一天我发现它坦腹死时,错愕不能相信。我才读到报纸说南部虱目鱼大批冻死,可是

毫没联想到我温暖屋里的鱼。死别,便这样,在我最放心无事的时刻,突然拜访。肉身

,脆弱不堪一击。





我将它埋葬花盆里用指头抠开的土坑内,以叶覆之,纪念我们为期一年共处的亲密时光







我留著缸继续养黄金葛,深叹植物的执拗的向光性,每隔时日,就得把缸移转面向,教

这群葛叶的翠灿脸好歹朝著我罢。生,是也如此之强。





我看过BBC拍到的象之死。象瘫痪著宛如倒塌的城塔,象的同伴们夥成圈在拱它,用硕壮

无比的鼻额连结做墩,奋力要把它支砌起来。几次,几次,几乎都要成功了,象又塌下去

试尽了力气後,群象忽然解散开,喷出高亢的呜呼,俩俩厮磨骚乱中,有象终於架起巍峨

的前肢搭骑到另只象的背上,性交模拟,它们要用性之颤栗激起同伴的生之欲情?将死之

象躺在地上,眼睛澹澹平视前方,灌木丛生的大地被它绝望的同类们撼踏得震裂开来。




我亦看过饿死之人对这世界最後凝视的一眼。她耗竭仆在野地里,浓稠黑眼珠大大睁开

著,此时所见地面的小草,离离摇曳像春水朝天边漫涨,靖蜓草上飞,好温柔晚凉的风

把她掩熄了。远方的雷呜,萨耶吉雷拍摄的死亡。北部印度一个绿色小村,因日军攻占

缅甸阻绝了米粮输入,有水,有草,人却苦穷默忍的如柏花萎地而减,印度式之死。妇

人说,生时应当快乐,因为死时会死很久。





还有浮士德说,没有什麽被证明过,也没有什么能够被证明,我传授的每一个学说,结

果总发现是新的错误,确定的只有一点,我们来就是为了走这一遭,其间所有的正是我

们所遭遇的。





我狂走於台风雨里时,阿尧不在了。





我看到路标明示,清岩院,存心直行去,以为是佛寺或神社。在我毫无一点心理准备之

下,栅门内赫然涌现出一大区墓碑,著实惊骇了我,把我雨泪滂沱的滥情顿间收煞。这

回,我才看见景物,物中的我自己。我已浑身湿透,骨头里都泡了水,仍行礼如仪撑著

一伞真是太愚蠢。





但是这回,我清醒的愿意愚蠢下去。我开始巡视一座一座墓碑,细看上面的碑文。因为

清醒,森森感到毛耸。我就抬头了望四方,那边是桥跟大马路,这边是公寓人家,不错

,我正明亮活在现代社会之中。屡屡被我咒骂的现代社会,此刻,竟是多麽亲切可爱啊

。所以我冷静读碑,风雨飘摇的偌大坟场独我一人。我必须用这种几近自虐的巡墓礼程

,才能碾平最初的锐利的痛楚。





阿尧已死,意味著生命中我与他交集重叠的好大一块也随之不在了。无人共知,共享的

记忆,有何意义,视同湮灭。我必须淋雨受风寒,大病一场,以此挨度太过沉重的伤悼







碑上所载,都是衰老善终之人罢,阿尧毕竟嫌少壮,这里没有他片席之地。可预见的未

来,世界会一批一批死掉更多比阿尧还年轻的男男,女女,甚且蔓延童儿。去年十二月

一日凭吊大会,鸟瞰镜头摄下广场上的众多小蚂蚁人抬著一幅浩浩旗幔。奇丽拼贴布样

的幔子,由家属捐出爱滋亡者的一衣一毯缝制而成,其面积扩展之迅速,举世咋舌。阿

尧,将找到他适宜的位置,在那锦绣波扬的纪念旗幔上,战将,阿尧。





我离开清岩院,回到市内。尿前一家麦当劳,大金字M,都市妖兽蹲踞空中。我忝列拒
吃麦当劳的一员,此时却像重逢亲人感激跑上去拥抱它,这是我有生之年第一次吃麦当

劳。我恍然大悟,台风天罕见人迹,原来都聚在这花房般光敞的速食店里了。



我喝很烂的咖啡,取其热度焐暖身体。我想脱掉袜子晾乾,猛见鬼蓝色两只脚丫子,吓

一跳。昨天出医院吃饭在西友买的袜子,无印良品,遇水褪色成这副德行,要投书抗议

。我傍窗远眺台风肆虐,市街被它打得抬不起头,而我安全蜗在封闭室内,是充满体味

的人群里的一份子,不虞挨揍,不遭叱啤,我在活著啊。我像原始初民,又逃过一回闪

电袭击之後,穴洞中顾视自己仍旧好手好脚存在著,真庆幸。我真庆幸我居然,居然,

并非HIV带原人。单单纽约一市,遭HI

V光顾者,已近三、四十万人。阿尧死了,我还活著。





不久前日本广为流传说,KYON得了爱滋病。KYON,小泉今日子,第一代广告女王,银幕

上皆是她巧笑倩兮,举国披靡。她不作怪也从没有排闻,再厉害的新闻或周刊记者都抓

不到她把柄。谁都别想拉下这位沁入日本国民之心的无冕女王,除了爱滋。可怕的谣言

,致命杀伤力,末世纪的黑骑士。





我看见小泉今日子在巴塞隆纳奥运会场替麒麟啤酒拍的广告,文案说,「会给我巴塞隆

纳回忆的人,此刻正在日本的某处流汗」,横批说,「我想喝芳醇的麒麟LAGER。」





我亦遇见金婆婆银婆婆热潮。现住名古屋市的一百岁双胞胎,成田金,蟹江银,二人相

加两百岁。金已齿牙尽失,吴侬软语,银则尚存稀朗门牙,谈吐世故。他们於敬老节被

发掘後,一夕间成为媒体宠儿。她们拍了一支广告,朴味十足。金说,我从来都不生病







银说,我也是一向很健康。





我喜欢红肉的生鱼片。





我喜欢白肉的。





我平常都自己洗衣服。





我也是,一直还做主妇的工作呢。





男声旁白说,这两位同为一百岁的老婆婆现在仍都是家庭主妇,名字合起来恰是象徵吉

利的金银。狮王公司今年也正好满一百岁,它创立於明治二十四年,那时还是挽著武士

发髻的人随处可见。狮王生产的厨房洗涤浴厕用品,陪伴日本人迄今亦满一百年,今後

仍将扮演您日常生活里的好伙伴角色。





金说,今後我还有许多有趣的事要做。





银说,我也是呀,我觉得人生来日方长呢。





而在另一支DUSKIN广告中,金婆婆答覆记者满一百岁的慨叹被用做台词,立刻成为年度

流行语。金婆婆说,像是欢欢又像是悲哀的感觉。





悲欣交集,弘一法师的最後遗墨。





我还活著。似乎,我必须为我死去的同类们做些什麽。但其实我并不能为谁做什麽,我

为我自己,我得写。





用写,顶住遗忘。





时间会把一切磨损,侵蚀殆尽。想到我对阿尧的哀念也会与日消淡,终至淡忘了,简直

,我无法忍受。如果能,我真想把这时的悼亡凝成无比坚硬的结晶体,怀佩在身。我只

好写,於不止息的绵绵书写里,一再一再镌深伤口,鞭笞罪痕,用痛锁牢记忆,绝不让

它溜逝。





我写,故我在。直到不能再写的时刻,我把笔一丢,拉倒,因为我再不会有感情有知觉

有形体了。





如此而已。





_4_





我同类们的最伟大的原型,耶稣基督与一行十二门徒。





基督他别无选择背上代人牺牲的十字架,出卖他之人在他身上烙下吻记。他永远若有所

思,愁眉深锁的绝美造象。他的裸身,荆棘刑,已成美学,我们最好的时候,无非向他

看齐。





然我不参加阿尧的同志运动。阿尧只差没有说,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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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同志,queer。新品种的同性恋,骄傲跟旧时代断裂。前爱滋与後爱滋,其间并无连

续,气质之异是要开国改元,重新正名的。故而先得厘清楚,不是gay,是queer。阿尧

说,que er,怎麽样,我就是这个字,我们跟你们,本来不同,何须言异!





阿尧坚持,

gay,白种的,男的,同性恋,这是政治不正确说法。queer则不,管它男的女的黄的白

的黑的双性的变性的,四海一家皆包容在内,queer名之。





是呀我同意,语言的使用本身即讯息的一部份,我百分之百拥护我锺爱的李维史陀这样

说。





比方最近的事当然是关於五百周年纪念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不不不,不是发现,是遇见

。前者意指欧洲中心的地球观,贬抑美洲印地安为边陲。新的多重焦距的眼光,政治正

确说法应该是,美洲大陆遇见哥伦布。我自谴身为黄种人亦受欧洲白人洗脑,走经幼年

期充斥著远东近东之词的地理历史时代,我已长成我所使用的语言的模样。很难学习阿

尧的积极,我的光景不过像,到老来牙齿和骨头都钙硬时,医师特著好利索的矫正器械

向我笑咪咪走来,令我窘迫极了,嗷嗷奔逃。





早年阿尧就是快乐的gay时候,我水深火热陷在我是或我不是的认同迷宫里。後来我承
认了,乃至近年霸占我身体的欲望猛物终於也觉得这是一座颓黯老宅遂思撤离之际,我

才敢放言我能接受如若没有伴侣终将独自过活的下半生,gay的命运,我说,我很好,
很欢愉。


阿尧用狎侮的眼睛看我,哦你很欢愉你也很好?他那不发一言的笑神,总是有效把我惹

怒。他已弃gay一词如敝屐,而我仍温文尔雅戴著这项过时礼帽的蠢样子,实在太可笑了。



他说,fuck the gentle。他晚年越来越积极的姿态和对他母亲的乱暴,到了挑衅,攻击

的地步。如此自 爆於第一线,我真不忍卒睹,一朝万箭穿心,我坚拒去收他这种尸。





他死之前,八七年华盛顿爱滋祭葬。八八年,曼彻斯特终止第二十八条。八九年,丹麦

准许同性恋合法婚姻除了不能领养。九○年,kissing in,可以在大庭广众之下接吻。

九一年,OutedCampaign3,站出来运动。沉默等於死亡,无知亦即恐惧,医疗照顾是权

利。反制 AZT制药厂,屈服了魏侃降价昂贵的AZT百分之二十。今年,遵行大不列颠法律

的香港也解除了──禁止肛交,阿尧生时及见,引为莫大胜利。





他晚年种种,我後来始悟,那是连他都不自知的预感到来日无多,他也乱了。我若及早

明白,也不会跟他继辩和赌气。天啊我们在纽约台北的国际电话里辩论,辩论什么我完

全不记得了,多麽无谓的内容并且以怨怼收场。他问我有没有看他寄给我的读物,我说

没有,他说为什么不看,我说不想看。他那边是午后大白天,我这边凌晨两点钟,夜与

昼的十万里之隔我们都不讲话了,任凭分秒计费的嘟叮声於其中掉落。我熬不过他,我

说,好啦这是长途电话,可以啦。他很可恶的不回话就挂断了电话,冲突而无和解,折

磨得我彻夜未眠。





後来我也才明白,他打电话给我从来不是为有任何事情,他只是想听到我的声音跟言语

。这音言连系著他的过去,像一根绳子及时抛出套住不使他无止尽坠往深渊。这有内容

的谈话,让他觉得自己还是一个人,不是兽。他在异乡某个街头某电话亭紧紧偎住听筒

的瑟缩身影,好像变蝇人里那名悲惨透了的蝇人最後找到他的女朋友,恳求她,帮助,

帮助他变回人。





这个身影往後经常浮现我心。我记起的是二个星期天下午接到他电话,我习惯先问,你

那里几点钟?





他说,不知道。





我望窗外是秋黄天空一只雄伟的蜈蚣风筝在摆荡,咕咕鸟挂钟过了四点,我马上帮他换

算出来,星期六夜里,不,清晨三点多吧。他说,不重要,没关系啦。你在干吗?





我说,没事,看书喽,你呢你在干吗?





他说,我会干吗,你想我还会干吗。





我说,啊耶你小心身体,这麽老了。





他说,你在看什么书?





忧郁的热带。





没看过。





我知道他没有看过,也许三十岁以後他就再不看书了。我含混报一下作者名字,很心虚

这是我结交的新欢而他没份。便是电影,他也只看到德国三杰中还活著的温德斯。旧两

新知,对於我们长大成人後各自谋生甚少重叠的部份,我总谦卑看待,不忍冒犯。





果然他说,没听过。





搞结构人类学的。我抱歉介绍,彷佛李维史陀是我情人。





他说,不管他是谁,念一段来给我听。





啊!我张口结舌半天,从何念起?





他说,就念你现在看到的地方,念来我听。





我如蒙宠召,忙把书拿来,飞快简介一下李氏,以及我正读著的篇章,请巴西丛莽里卡

都卫欧部族,他们处境的没落,使他们更强烈要保存下来过去的某些特质,最清楚是呈

现在纹身艺术上。他们认为,做一个男人必须画身体,若任身体处於自然模样,跟野兽

就没有差别。这些印地安男人对打猎捕鱼家庭都漫不经心,而一整日教人在他们身上绘

图。图纹使人具有人的尊严,见证了从自然跨越到文化,从蒙昧兽类变成文明人类。且

图纹依阶级有风格设计之异,故也包含了社会学的功能。至於卡都卫欧艺术特徵是,男

性女性的二分。男人是雕刻者,女人是绘画者。我抑制著热情向阿尧吐诉新欢,告一段

落。





阿尧说,很好,我赞成,继续。





Tristes

ropiques,我柔软的念了一遍法文书名,然後恋人絮语般开始爱抚下列一段文字。我念

著,二百五十五页,卡都卫欧妇女的图画艺术,它最终的意义,神秘的感染性,和它看

起来无必要的复杂性,皆为的是解释一个社会的梦幻。一个社会渴望要找到一种象徵,

来表达出此社会可能或可以拥有的制度,但这个制度却因利益和迷信的阻碍而无法拥有

。现在,美女以她们身体的化妆来描绘出社会集体的梦幻。她们的纹身图案乃象形文字

,在描绘一个无法达成的黄金时代。她们用化妆来颂赞那个黄金时代。因为她们没有其

它符号系统能够来表达,所以那个黄金时代的秘密,在她们袒裸其身的时候即已显露无

遗。





我还未念完,电话断了。我一直等他再打来,没有。





他声音里的喑哑浮胀,相隔十万八千里也难逃我耳目。必是周末的吧追逐,随後到蒸汽

屋里与十几人大风吹。器官仍肿著,欲火又燃起来,永不餍足,却因席乏而告终。我太

了了,那吐一口唾沫在掌心随之伏匍吮搓的狂迷仪式,无从遏阻,像红菱艳中穿上了魔

鞋便旋舞不停直到筋疲力竭仍不能停止,至死方休。





那轮番吸吮的各类津液混拌一气,涂抹了众体复涂抹自己,胶结为一层烂泥沟味道的面

膜,驱除不去,蛛网似的里才著地。在那清晨黑夜,垃圾飞灰的街道,路面地铁通风口

腾涌出白烟,他蝇人般沙沙沙蹒步的形影,烫烙我心。





八六年重拍的变蝇人,科技视觉,淋淋展示了断体截肢剥皮的形变过程,但也再没有四

七年版恐怖凄美的戏剧张力了。悲惨的是,既使阿尧变成了蝇人,包括我在内也熟悉这

种经验,我们都属於是四七年版的变蝇人,太古典了。当广告词快速风靡在孩子们之中

,那些无邪又无知的年轻脸蛋悍然道,「只要我喜欢,有什麽不可以」,就像对我面上

吐了口痰。我保持风度微笑转过身,掏出手帕把痰擦掉。





当我偶然一打开电视,闯进来一个新人类的头部冲到镜头跟前凸变晃动,扮鬼脸怪叫,

「我真的──喜欢──喜欢——我的脸!」骇我一跳,急按键消灭他。是什么饮料或泡

面的广告,这般乱暴侵入我卧处,令我愤慨极了。当阿尧站出来说,「queer,我就是
这个样子又怎样!」我好想跳上去用块布毯把他掩盖包住推下台。孩子们有的是青春,

阿尧你我,一副臭皮囊,何苦献丑。



当我们共同的好友高鹦鹉也收山在家,弄一个工作室,每日与电脑对坐八小时,唯一生

存动力是保养身材。高鹦鹉从不讳言,午前谢绝访客,这段时间他会一身精赤涂满紧肤

霜,腹部则抹上减脂油後用保鲜膜层层里扎住,如此坐在终端机前工作两小时,才解除

武装。某日我半途下车去他那里,还一本闽南建筑的书。对讲机中他老大不高兴我的突

然造访,铁门亦配合他节奏不情愿的弹开一条缝。我爬上三楼他宅,他隐身门後把我放

进屋。原来他在敷脸,裸露著大眼圈大嘴巴和两个朝夭的黑鼻孔,山魈之类。放下书,

我要离去。他既已原形毕现,就留我下来喝自制的金橘茶,掀开毛巾浴袍露给我一眼,

保鲜膜捆著肚腹颇似德国猪脚。我说,不都上午在做吗,现在快傍晚了。





此话引来他一串怨声载道。说是前两日他把舞台设计初稿交出,讨论到很晚去啤酒屋吃

消夜,闹到快夭亮才回家,一睡竟至黄昏,醒来照镜,不过熬一下夜脸皮就夸拉了,很

沮丧,只去游了泳,回来玩电脑又玩过头,迟睡,迟起。真懊恼出门一趟便把好不容易

建立起来的生活次序打乱了,所以才会弄到傍晚在敷脸,颇忧愁晚上十二点以前又无法

入睡,明天又会晏起。他劝告我,充足的睡眠比什麽保养品都有用。尤其十一点到凌晨

一点子夜交替,阴阳气消长,最催人老,此时若能熟睡无梦,绝对是厉害的驻颜术。他

问我,做脸吗?





我说,我不能做,会皮肤过敏。





他附耳说,海泥面膜,听过没?





我食指触触他脸,浅灰带砂质的胶乳,这个就是?我只知道有火山灰。他颔首说,对的

,也含火山灰,还有陶土,泉水,最主要是大西洋某海底的泥糊。不含香料,完全天然

的,不刺激皮肤,可以试试。





他带我去他卫浴隔间展示瓶瓶罐罐,一边细心向我解说,海盐跟海藻疗法。他告知我,

从前那种活细胞胎盘素什麽的,光听名字就很可怕,都是用动物做实验,全无环保概念

。应从海中粹取,其存在八十四种矿物质和示踪元素和胺基酸,好比钾,能平衡电解质

,有助神经电波运转,使碳水化合物蛋白质脂肪释出能量。好比镁,具修复力,润泽肤

色。钙和锌镇定人,锌能引爆体内上百种酵素起化学变化,加速代谢。矿物盐有很好的

去角质效果。又一种死海结晶的精油磨砂露,能恢复活力,磨砂之後,接著做一个从头

到脚的死海泥护肤。他出示一普通保特瓶,内装半瓶死海的水,是他昔日一位情人参加

以色列朝圣团於死海之滨亲手舀回来相赠的纪念物。他缅怀往事对著瓶子也对著我说,

死海,你知道吗,它曾经是埃及女王限希巴女王美容养颜的游泳池哩。





他这样倾囊以授,我也不吝贡献出秘方。我是采取食物疗法,亦即重新思考饮食习惯,

以此来改变身体的结构系统。我有位鼻癌友人,遍访名医治疗无效後,决定吃素,用食

物疗法的原理来跟癌细胞抗争,活到今天。我的敏感体质,最好从内功下手,顶多听从

妹妹建议我的,拍拭婴儿油。





茧居族创造了沐浴流行。高鹦鹉的卫浴间连床,果然占据了他房子的三分之二大,馀下

是一湾料理台兼吧台,与一组轻质铝钢桌台配备旋转椅和档案柜,皆带轮子可一齐游牧

移动。他那有蒲葵盆景的卫浴间,不是棕榈是蒲葵,以及那整面玻璃砖墙采自然光入屋

,又用一扇百褶叶窗式的屏风把光筛滤进来,凉椅藤登,恍惚置身南洋热带殖民风情里。







我与高鹦鹉亲密的喁喁交换著各自一套养身术,好像船难被冲上岸的幸存者,交换逃生

经验。曾经都度过疯狂的放浪生涯,幸存者,我们,不再为追逐对象或被对象追逐而打

扮自己了。幸存者,只为己悦容。当我们比任何人都更怕死的,几近病态的在保健身体

时,阿尧老骥伏枥仍出入那些场合拚命,充斥他周遭的新人类,新新人类,X人类,他将

饱受多少乱暴和屈辱呢,令我不寒而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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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提到远方的阿尧,冷淡岔开不愿多谈,彷佛他是个病重快要死了的人,徒然挑起我

们的痛处而已。





高鹦鹉到吧台调配金橘茶,我随手放一张CD来听,是新时代音乐,电子合成乐器精确模

拟出空山灵雨,一阵风摇水潺。高鹦鹉在吧台後叮叮当当弄匙弄杯,鸢尾紫毛巾浴袍,

向日葵黄的绷带式浴帽把稀疏毛发收勒一空,底下是灰泥脸膜已涸成一副面具,活似巫

师。递给我的一瓷缸流金液体,长生不老药啊。





合成乐器忽扬起鲸唱虎啸,飞越河山。高鹦鹉说,应该学学中文电脑,很省事的。





我在看他桌台上的电脑,我说才不要,活在世上的乐趣本已不多了,我要保留最後一点

书写的乐趣,一撇一捺,皆至上享受。





他过来指点说,这里面至少存有百万字以上的资料。





我说,打出来看看。





他热切教我操作,举例叩了几颗键,显示幕上跑出一列字,知定法师地藏菩萨本愿经讲

义。字销掉,复现,密麻一堆似乎是佛门术语的注解。





我俯前细看,太怪异的文字组合了,必须用嘴念出否则无法进入眼帘。我念,菩提萨垂

,摩诃菩提质帝萨垂,简称菩萨!菩提、觉,萨垂、有情,哦菩萨原来就是觉有情!菩

提、道,萨垂、众生,哦也可以叫做道众生。摩诃、大,质帝、心,摩诃菩提质帝萨垂

,即大道心众生。我笑起来,简直在做口腔肌肉训练,动员了平时唇舌发音的死角,我

说高鹦鹉,存这个干什么?





他正替般若舞剧设计舞台,相关不相关的资料先搜集。我考他,什麽叫般若?他叩一键

,又一堆密麻字。我念,般若、慧,有三种差别慧,生空无分别慧,法空无分别慧,俱

空无分别慧。我咀嚼句子如咀嚼一根纸莎草的茎,有意思。





他受我催眠的也拾起字念,提婆、天。欲界六欲天,色界四禅十八天,摩琉首罗天,无

色界四空天。所谓四空天,我们合声念,空无边处,识无边处,无所有处,非想非非想

处。我嗅嗅他疏可见底的头毛,还擦一○一?





他回头嗔我一眼,一○一,根本骗人的,擦生姜还好些。





当我们焦虑著头发秋叶般一把一把掉落,怵目惊心,各种偏方於彼此间相互传递。闻知

有谁去大陆探亲或观光,托买半打一○一生发剂,纵使伪药仿冒品的消息甚嚣尘上,也

抱著侥幸之心,擦了反正不会死但说不定就长出头发来了呢。每试一样新法子时的期盼

,实践过程中神经质的频频揽镜检视长了没长了的疑惑,且因触摸头皮太紧而至麻痹无

感,灰了心,不顾烫发最伤发的大忌,求一速之功,藉烫过松卷的发毛掩蔽。挽不回眼

见发量日趋稀薄,发质燥制,发色枯焦,心田好荒凉下去。最後不得不承认,世间从来

并没有生发剂,正如从来没有过长生不老药。承认青春不在,同时得为年轻时的过度预

支体力和精神付出代价,早衰,多癖,隐疾,或早夭。





当同辈的我们之中,越来越多人参禅习佛,信仰新时代,鼓吹整体健康,要从形而上的

心念来统合情绪和肉体。当仙奴跟唐葫芦两人津津乐道前世追溯疗法,催眠疗法,再生

,拙火,气提,夏克提,真气,自性,秘教密语的把我排除在旁,似乎他们握有进入来

世的护照很可怜我却没有。我妒恼起来,不为没有护照,天啊那个地方我是根本不要去

的,而是他们尽讲一些我不知道的专有名词,太没礼貌了,有失待客之道。我不悦说,

新时代,何不承认它也只是一种心理治疗的方法,一种慰藉罢了。





冥顽不灵,不堪与闻大道,我从仙奴唐葫芦他们脸上读到这个讯息,便告辞离去。我很

後悔没能把下半截话畅快说出来,若再有一次机会我会说,新时代?当我们年轻,貌美

,体健的时候,谁理新时代!没有前世,没有来世,只有衰老,然後死亡,这个事实。





阿尧说,救赎是更大的诿过。





当新时代音乐的环境录音,甚且在大西洋和太平洋深央录到移栖的巨鲸发出低邃呜声,

以及在全然真空无声的外太空,将太空中的电磁震动频率转成磁性脉冲模式,变为可以

聆听的天体交响乐章。当我们一批幸存者,我与高鹦鹉在新时代音乐的冲刷医疗里喝著

香浓金橘茶,远方异国的阿尧,同时履行他同志理念也同时挥霍他螳螂般性交後即弃的

生涯。





当阿尧的过往情人,露水姻缘,朋友们和我,纷纷逃往高山大海躲避黑骑士降临,我听

见背後硫磺与火燃烧的地方不论它叫所多玛或是蛾摩拉,阿尧呼喊我的声音,一通国际

电话,一包托谁带来的牙买加蓝山,我忍不住回头一望,看见那地方烟气上腾如烧窑的

霎时我也变成了一根盐柱。





但我是甘愿的。立在隐遁和焚堕之间,遭受风化雨蚀,饶是这样,我才感到没有背叛阿

尧。





安忍不动犹如大地,静虑深密独若秘藏,故名地藏。高鹦鹉的电脑储藏库向我解码了何

谓,地藏菩萨。





原来如此,观音十二愿,普贤十大愿,释迦五百愿,地藏本愿。原来熟人在此,「众生

度尽,方证菩提,地狱未空,誓不成佛。」典出这里的,地藏菩萨本愿经,我高兴得在

高鹦鹉头发上啄一下。





我已来不及告诉阿尧,东京回到台北家里几星期後,我在翻找资料时掉出若干贴纸,是

他从前寄给我的。贴纸上印著各式符号跟标语,沈默等於死亡,无知亦即恐惧,Act

up,Fight back,Fight

AIDS。它们散落地上,人微言轻仍坚持吐放出恫吓。我捡起一张张贴纸收好,好想告诉

阿尧,并不是我不参加他的同志运动,归根究底,我只是,我只是太怕,太怕呼口号了

。那些我必须跟随集体一齐叫喊一齐挥舞的举动,总令我万分难堪,无异赤条站在大街

上,丑态毕露。我来不及说阿尧,原谅我只因为我是一个,一个有肢体语言障碍的伶仃

人啊。





(1)木+鬲;木+扇









_5_ 阿尧会原谅我的。





多少年前,我们在广场上如痴如梦的人山,旗海,绉纹纸花潮里,翘首盼见高遥处双十

锦簇的楼台上伟人终於显身了。很小很小的伟人,挥摇他白色手套臂膀向哗哗哗喧腾的

子民答礼,跟著呼起口号。那时我从未意识到也会生老病死的伟人已八十几岁,那曾经

透过广播知悉的浊重口音,一旦亲临谛听,比较尖细,比较微弱,马上被四起八应的口

号澎湃淹没。我听见了伟人的肉声,伟人原来也只是个人。我周围成千上万人都举起拳

头在呼喊万岁,渲染成一片咒唱洪流。我背後突然劈响好像天裂开,簌簌簌飞出陨石,

是和平鸽,掠空而过。汽球亦从我几乎跳跃可触的头顶滑逝,彩鸟般麋集著向西翔升,

从容优雅极了,升到空中淡然离散。唯有一只继续飘高,我仰望它,它带著我快要滴出

水的心往那高空飘去,高过了府塔的最尖端化成麻点消融於湛蓝大气层。





我们头戴帆布蓝鸭舌帽,被编派做为国旗图案中的青天部份,二年级生做白日十二道光

芒,别校生是满地红。女校学生戴著马粪纸圈成的环冠糊满洋红绉纹纸花,各被编做字

,阿尧堂姐的学校担任了华字的草头盖,另有亮黄纸花的则组成了衬底。还有双十,和

梅花。俯瞰广场,好一匹瑰丽织毯覆盖住,口号呼动起来,蠕蠕把织毯掀了掀,曾是多

么激励过在场之人。那个幸福的年代,只有相信,不知怀疑。





没有身份认同的问题,上帝坐在天庭里,人间都和平了。





那样秩序的,数理的,巴哈的人间,李维史陀终其一生追寻的黄金结构,我心向往之,

以为它也许只存在於人类集体的梦中。





我来不及和阿尧讨论,并非我不支持他的同志运动,我只是很迷惑,很在意,若是那麽

秩序的巴哈乐境,物各有位,事各有主,男的男,女的女,星与星默默行健不乱,仰叹

浩瀚法则的美丽,庄严,在其中,可也有我们同志的位置呢?或者我们是例外,被剔除

不在的?我好想李维史陀给我解答——我常常不能相信史陀是今世之人,只要我买一张

机票到巴黎迳赴法兰西学院社会人类学试验室,就可以亲聆法言。





E=MC^2,宇宙最後方程式,宗师们毕生的结晶,释迦牟尼也不过一偈,「诸行无常,是

生灭法,生灭灭已,寂灭为乐」。





我想请教史陀,他的矩阵代数模型,相克相生的烹饪三角形。他的亲属单位三原子,血

缘、继嗣、姻亲,乘承比应衍变为复杂的关系网络。此网络使人类区刖於自然,是人类

所特有的。动物们无从区分自己跟自然的界限,它们还没有从自然脱离开来。此网络成

为可与自然匹敌的独立体,与自然既对立,又统一。他做为人类学家的终极,要找出空

间时间纠结埋藏下的结构,那个超越经验的深远的实在,其恒固,连时间流动也不能冲

倒。
 

PIER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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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好焦急问,然则我们这些人呢?占人类也许百分之十的属种,如何座落於他的矩阵里

?结构如何说明我们?我们是网络筛出的畸零份子吗?





我们是巴西中部博罗罗人村落中的那名单身汉吗?在那里,祖先与活著的人同等重要,

所以不承认无子女之人具正式资格,因为得不到後代崇拜的人就无能跻身於祖先之列。

孤儿亦然。单身汉与孤儿,将被归入残疾人或男巫一类。

巫扮演著非社会的角色。他是一种神召,和某些灵,不管邪恶的或强力的,订了契约。

他会医病,预知未来。灵守护他,同时也监视他。灵借他的身体显形,全身痉挛,不省

人事。他跟灵结在一起,不知谁是仆谁是主。他明白自己已然被召唤,其徵兆,体内一

股恶臭,他逃不掉了。





无从选择,不能改变。





正如大多数被徵召的,嚎啕起来,为什麽会是我!





不可选择的存在的自我,究竟,是什么?如果改变,会怎样?改变自我即否定自我吗?

否定了自我,存在的意义在哪里?





我曾经一整个秋天到冬天掉在这个把自己问倒的抑郁里。那股气味,尘霉的书蠹味之上

,不时拔窜出一阵尖锐的阿摩尼亚味。我独自坐在图书馆的研究室内,任书荒废,意念

一个接一个生灭竞逐,把我驱往最终是一片妄念垃圾场的不毛之地。我什麽都不能想了

,呆看高耸气窗外一方格黄苍苍天,就像空洞无物的心任其凉索下去,天黑时,风拍得

气窗哆哆震响。极少人进出研究室,门推开了,灌进来走廊彼端厕所的爨鼻味。





当然,不会有任何答案。存在或不存在,答案永远不出现在思考中。史陀老早就说了,

存在主义对自体的种种冥想过份纵容,把私人焦虑提升为庄重的哲学问题,太容易导致

一种女店员式的形上学。





答案,只在履步唯艰的行动里偶然相逢。对於每个存在的每个样态,它都只能是独一无

二的。





我的亲爱的同志,小鸟,两次自杀未遂。他一直以为那个黑洞般的邪灵是源於社会亲属

父母的压力,结果他在自杀里遇见了答案。他告诉我,那邪灵是你自己的一部份,它来

的时候,欢迎它,与它谈话,然後,你会习惯它。





五十八岁爱滋去世的傅柯,他的传记英译本在伦敦问世了,报纸刊出他照片,两手抚抹

光头也许是对镜整装的特写,蛋形墨镜架在白面上好像猫熊。他早年受尽折磨,每每半

夜外出,留连酒吧或街角以觅露水之欢,回来却被罪恶感击垮,瘫倒於地不能自已,要

电召校医来制止他自戕的冲动。此後十多年间,他自我放逐流徙各地远至北非,七○年

代初才回到法兰西学院。他最後在写著的性意识史,未完即病逝。





好艰涩唠叨的性意识史,依我看来,无非他的忏悔录。他提出的性与权力的关系,广泛

被学者括引,延伸,炒作,太好用了。然而这班学者不过搬弄语言,记号跟记号所指的

对象从来不发生关系,因为从来没有什麽对象的存在。学者们在做一场智力体操训练,

专技替代实相,让他们在学院里罢。





而傅柯不。他是有对象的──他自己,跟他所存活於其中的世界。二者之间,他真想问

出个答案来。





在别人,是辩术。在他,存亡之秋。





他亦即性,刻骨铭心给他激悦给他酷痛的性,他用了一辈子功夫去实践。当他渐渐能看

清楚它,理解它,说明它的时候,他也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它跟他一齐埋入土中,像无

价之宝乍现於世随即不知所终。後代寻宝人,一切一切,仍得重新来过。





答案的代价,要用肉身全部押上换取。而每一个唯一的答案,是注定了,无法传授的。





我很悲伤,走过漫漫长日,就在我们似乎摸索到自己的一个答案时,我们也老了,快死

了。这千辛万苦获来的果实,这一肚子的经验,眼光,鉴赏力,都将化为尘泥,无益於

人。我们好热心想授予晚生者,但我们被认为是过时的。年轻人,就更别提了,他们简

直不晓得这帮老鳄鱼如此念兹在兹是干什麽呢。有阵子我太过悲伤,面对一课堂学生的

片刻,凄然说不出话,良久,只能自壮行色的发出吆喝,大家到外面晒太阳吧。





是的性意识史,他与史陀多么两异。





属於史陀的答案已经在那里了,成为一种活著的姿态,深隽的,凝注的,雍容的存在。

至七年前还有巨作出版,「妒忌的女制陶人」,史陀说,论题仍是相同的,不同是感性

的内容。宗师健在,我与他同活一世,看得见他不时又别出新裁,依然敏锐,我甜蜜得

背转身来,拭去幸福的眼泪。





傅柯不然,他难掩愤情。面对性与权利互相盘错筑起的,好一座堂皇的性意识机制,他

先讽之,继挞之,他一手插进面缸里了。他发觉,自己也是性意识机制的一部份,事实

上他从它而生。他不料,打到自个门上来。





他揪出自己,招供说,第一个破性意识机制包围被性意识化的人,就是游手好闲。别忘

了,他出身富有的资产阶级。





他坦承,劳动阶层一直并不受制於性意识机制,他们自活於联姻机制里──合法婚姻,

多生育,乱伦禁忌。





他以为性意识萌芽於中世纪基督教忏悔。明确说,从十三世纪初发布的新忏悔守则,指

令所有教徒必须定期的,绝无隐瞒的自白。自白的核心,当然,是性。到十六世纪,自

白演义为苦行,神修,神秘主义。其用以分析和陈述肉欲的千百种方式,已发展成一套

丰富细腻的技艺。数百年间,性之真实,透过这种言说传播下来。





它一度严格属於宗教的范围,隐蔽不留痕迹。十八世纪末,它开始脱离教会。性之真实

,不再用以往那种言说了,罪恶与救赎,死亡与永生。它被另一种言说取代,医学,心

理学,精神分析。性还了俗,进入治安的范围。语言本身,性的符号,受到猛烈冲击。





它是健康状况的身体问题,不是最後审判的哲学问题。肉欲从天庭降诸地面,附身人体

。现在,新的技艺手段完全不同了。不靠权柄,靠技术,不靠禁律,靠正常化,不靠惩

罚,靠管理。肉体成为知识,知识产生权力,复杂而多样的渐成机制,无远弗届普级开

来。





性意识,如此,以科学言说为屏幕,在回避性的同时光明正大传播性。性成为公共事务

,不仅没有受到压抑,反而愈来愈扩散到事物和肉体外面,刺激它,表白它,让它开口

说话,命它讲出真相。性意识成为一时代人的求知之志,自相惊扰,喋喋不休。傅柯说

,我们这些维多利亚时代的人!





傅柯,总而言之呢,就是不要被收编。





尽管现在,性权力的组织多麽开明仁慈啊,它早已废除了铁和血,改用更精致的训导和

调节。尤其对所谓,违反自然,它好努力保持著医学语态,描述的,中立的,不掺道德

判断的。它像为植物分类一样,帮形形色色的性实践命名,鸡奸啦,兽奸啦,恋物癖,

恋童癖,窥淫癖,暴露狂,性倒错,自体性欲癖,老年性欲狂,钜细靡遗,时增新词。

违反自然,业已形成专门学,享有它给予的自治权。这是社会头一次,如此降尊纡贵,

恳请每个人陈述自己肉体享乐的秘密。但是傅柯,他一点也不领情。





他的骚乱的内在,他的同性恋身分,他坚拒被管理。他讨厌心理医生跟专家,笑他们是

出租耳朵攫取性秘闻而率先进入性兴奋。每思及权力善心要负责起他的性,并且好温柔

的触拂过来了他便焦躁难安,苦思反击。





他不断在字里行间放出警讯,太狡诈,太太太狡诈的性意识机制了!它使我们欢欣鼓舞

服从於性意识的专制,还使我们深信,我们已从性公开和性透明里得到了解放,从性享

乐得到了自由!





他慷慨陈辞,激扬文字。他抓起矛戈挥舞著冲上前,挑去罩纱,他要揭开它的真面目。

他大吃一惊。
 

PIER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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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他眼中的性意识机制,已自我运转膨胀成一座庞然大物。原本,寄存於联姻机制

里的性意识机制,曾几何时,不再受繁衍後代的束缚了。它脱开生殖的制约,一迳强化

肉体锐度,官能质量,追索幽昧难於捉摸的感觉之迹,筑起性享乐殿堂,纵情不返。





他似乎预见,性意识机制,今後必将带来浮士德式的诱惑,一个社会,用全部代价来换

取性本身,性的主宰。为了性,值得一死。





他来不及多讲了,遭灭口的证人,仅及提供一条线索。吐出最後一口气,似偈似谶他说

,性,一切都是性。





未完成的性意识史,到这里,没有了。





他似解脱,没解脱。似得到答案,没得到答案。





我一路跟他跑,跑到崇峻断崖上,天绝人路,他不见了。我大声叫他,没有回答。





地到无边天作界,不不不,那不是泰山极顶摩崖石刻,不是无字碑,那是一九四三年的

断崖公园。





那断崖,阿尧曾去凭吊过。二次大战期间田纳西威廉斯於米高梅制片部工作的一段日子

,住在圣塔蒙尼卡断崖公园附近。公园种满大王椰,崖边一道石头围栏。整个灿黄夏天

,沿加州海岸伸进陆地七哩,实施灯火管制以防日军空袭。每天晚饭後威廉斯骑脚踏车

到断崖公园,园内遍是年轻军人。太平洋回光返照,他骑车经过,巡逡幽冥中的磷亮眼

睛,投合者,他即掉头骑回来,停在旁边佯看海景。他会擦亮火柴点上烟,借火苗的瞬

间审定猎侣,果然好的,便相偕去他住处。不好的,他会再吊第二个,第三个,夜夜不

休,在他那楝叫断崖名邸的公寓。





阿尧告诉我,若不是威廉斯写下日记,谁也不敢相信曾经有一夜,他跟一名海军陆战队

员,他一连玩了他七次。





那断崖,我稍稍朝下一瞥,魄眩神摇。我站在那里,感到了也许传柯也感到的,色情乌

托邦。





在那里,性不必担负繁殖後代的使命,因此性无需双方两造的契约限制,於是性也不必

有性别之异。女女,男男,在撤去所有藩篱的性领域里,相互探索著性,性的边际的边

际,可以到哪里。性远离了原始的生育功能,升华到性本身即目的,感官的,艺术的,

美学的,色情国度。这样,是否就是我们的终极境地?我们这些占人类百分之十属种渴

望到达的梦土?





傅柯无语。





我站在那里,我彷佛看到,人类史上必定出现过许多色情国度罢。它们像奇花异卉,开

过就没了,後世只能从湮灭的荒文里依稀得知它们存在过。因为它们无法扩大,衍生,

在愈趋细致,优柔,色授魂予的哀愁凝结里,绝种了。





是的,恐怕这就是我们凄艳的命运。





过去的,或是掠逝的,或是要来的,航向拜占庭。





航向色情乌托邦。那些环绕地中海,远古远古多如繁星的不知名小国,连神话都没能传

下来的,终结者。我们是,亲属单位终结者。





_6_





航向地中海。





我们是日落之後到日升之前产卵的海生闪光虫,一片闪闪亮白曾经让哥伦布以为那是陆

地。





我们的婚礼,毕竟,阿尧不知,是在世界最大教堂,教宗所驻地罗马的圣彼得教堂举行

的。





我在忍冬和蔷薇绿叶爬满的花棚阳台上写明信片,八月末,但我饱实的幸福感好像闻得

见花开的浓郁香气,不时要泅出水面般深呼吸一口,才能潜笔书写。





明信片一张寄给妹妹,若望保禄二世的大特写,精雕权杖,白色冠冕绣藻纹,妹妹会反

覆细看。一张西斯汀教堂全景,给阿尧。





我写亲爱的阿尧,祝福我吧,我在罗马,他姓严,我们非常相爱……即便是现在,一如

当时,写到这句话我仍难以为继,我得站起来走走。





我闻见当日早上那杯卡帕契诺撒肉桂粉的气味像飓风刮来,我避到角落,让它摧枯拉朽

自我屋中扫过,破墙而出。我转过身来看,从飓风过後满室疮痍里掩袖望回去,看见了

今日台北的低压云逼在窗外,而当日早上的永桔熟睡在蓝染布大床上。





永桔,跟我,至阿尧死时我们长达至少七年的伴侣关系,七年!我连名字没告诉过阿尧







我倚傍门侧痴看永桔,天啊他这时的睡姿,俊美无瑕如米开朗基罗壁画中的亚当。昨天

,我们在西斯汀大殿下仰叹真迹良久。莽莽云汉,上帝创造了男人。壁顶这端的上帝,

那端的男人,彼此伸出臂膀,和食指,在空中几将要触及到的,数百年後,激发了史匹

柏拍摄出ET与人类男孩第一次接触时的经典画面。然我哀哀感觉到,上帝与男人,他们

的神情,手势,不是触及,是诀别呀。为了世界的建立和延续,「你将离开你的父母」

,无论如何,何时何地,都永远是一条金箴铁律。对於我们,亲属单位终结者,你将离

开你的男人,一个,或一个又一个……





最幸福的片刻,我每每感到无常。





我忍耐住溢满胸膛的眷恋不去骚扰永桔,让他好睡吧。我把木门稍掩住,挡开东晒的太

阳。他稠密带点自然卷的乌亮头发,流映著霓虹薄光,发脚湿湿渗汗。不要惊动,不要

叫醒我所爱的,等他自己情愿。





我坐回白漆铁桌椅前,椅的背跟脚做成像蔓须翘翘卷起。我继续写,此刻我的心情,你

还记得那首词吗,水远山长愁煞人,就是这样。我们去了梵帝冈。NHK出资修洗西斯汀?

?

堂壁画,一边拍纪录片。前半厅已洗乾净,现洗到中段天井,听说八八年到九二年洗最

後审判那部份。当然,去了西班牙广场,相同镜位拍下照片,想像赫本当年。我们打算

去费里尼的故乡瑞米尼,也会去威尼斯,翡冷翠。开学前回台湾。





信发纽约,除了东京的妈妈家,我只有这个地址,阿尧却很可能在任何地方革命,云游

。我一直疑心他是否收到这信,虽然他的同居人不识中文但会保管好他的东西。我至终

没有得到他给我的祝福,电话里,托带给我的货物附夹的便条里,病中相伴的日子里,

都没有。唯有一次,永桔接了通电话交给我,是阿尧。醉醺醺的声音,要我猜他在哪里

,我说,你喝太多啦。





他说,给你一个线索,听著,我在,波,本,街。





喔,我说,纽奥良。





他开心死了,啧啧亲吻著电话,含糊朗诵起来,我听懂一个意思是,当棉花称王,砂糖

称后……以下的咕噜噜呢喃中,忽然我听见一句,刚才那个人是谁,姓严的?





我以为听错了,确认一遍,什麽?





他纵声一跃,清晰念出白兰芝的传世台词,我一直依赖陌生人的慈悲……





我屏息等他说下去。





但他也像白兰芝无声消失於舞台,留下嗡嗡的话筒在空中悬荡。我著急叫他,唤无人,

筒里是混浊的环境声。在那酿有後劲强极了的飓风鸡尾酒的法国区酒店,他这只老鳄鱼

若是被抢被杀或猝死了,我一点都不吃惊的。





我勉力回想,他说了吗,姓严的?那麽,他是收到信了。还是,根本我听左了?





几回,我如鲠在喉。本来我可以最轻松不过的问他,有没有收到我在罗马寄给你的明信

片?可是全被我的怯懦,莫名其妙的自尊,一再延宕,终成哑果。我既已向他吐露了爱

情,他不回礼应对,我是绝不再提的,除非他问,而且,要看怎麽问法。他电话里的轻

率,我好纳闷,是否他压根不把此事当事。是否他早已洞察,无非萍聚苟合罢了,久一

点的,缘尽即散。我彷佛看见他用那种犬儒的笑神,再度把我拨惹。许多次假想辩论中

,我跟他一来一往问答不休,永桔付以最大耐力和好意倾听,每也熬不过我几近歇斯底

里的冗长独白而昏昏睡去。我一人辗转反侧,竟至把自己翻跌到床铺下,惊醒了永桔。

永桔坐起来瞧我,好气又好笑说,没见过有你这种人哦。





我唉声叹息不能平静,非得永桔索性也不睡了,起床弄喝。
 

PIER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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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人儿永桔,侃侃的一撅一撼步去厨台那里,浑翘,结实,他就有这个自信任我一览无

遗,百试不爽的听我由衷发出咏赞。我惆怅说,要是阿尧能认识你就好了。永桔侧转四

分之一脸向我,他这角度最俊,像煞希腊男神。他说,你不怕他把我抢走啦。





我瞬间领悟。此刻,阿尧死後的两个月,书写当中,文字告诉我,阿尧吃醋了。





因为我与阿尧,我们之间的感情,如同一个九十岁老人的记忆。老人们的记忆很奇怪,

越近的越淡忘,越远的越记得。老人们的日子,过去,像是一张一张珍珠色的停格,後

来到现在,则像快跑的片子一团糊了。我们亦然。越到後来,当我们越分歧,越多新人

新事参加进来的总和超过了我们往日所一起拥有的甜美资产时,我们变得,死命护守住

共同的,而不愿去碰触相异的。我们後来并不多的相聚里,除了叙旧,叙旧,仍是叙旧

。多麽愉快,且总是把我们从残酷大地洗脱出来的叙旧,其实又是多麽脆弱。一旦触及

现在,我们对待彼此的过份认真,和在乎,难以苟同,就争论起来,好伤。我要到这时

候才明白,见色忘友,我那样晕陶陶向阿尧吐诉我的爱侣,曾是多么打击了我们之间的

情契啊。





情字这条路,多方面来说,阿尧都是我的启蒙,前辈。当时,我自管痴想能带永桔去见

阿尧,不过为博阿尧一辞之赞罢了。得到他的嘉许,胜过世间各种福证。我巴巴捧著所

爱到他跟前,他若激赏,我高兴还来不及,他若要,我会给吗?我不知道。但在阿尧前

面,我是如此骄傲,如此淡然,我想,我会给的。我喃喃呓语,永桔呀,你们一定会很

投机,他喜欢法斯宾达,你也喜欢,你们可以痛快谈一谈亚历山大广场。





永桔对我抗议了,用一杯琴可乐堵住我嘴,可不可以暂时不谈你的老情人,他说。他就

是不相信我跟阿尧没睡过。





我口乾舌燥,一杯琴可乐灌下去,享受冰凉汽泡在鼻尖迸跳且炸上眼睫,打个大喷嚏,

真舒服。我瞧永桔,他偶尔拿阿尧来逗我,远在天边的阿尧竟成了我们的催情素。可不

是,可乐里一点琴酒,已足使我满面飞红,剪剪双瞳。





酒仙永桔,漱漱口,他给自己弄了龙舌兰酒。将盐巴抹在手背,持柠檬片,喝时,啜一

下柠檬,舔一口手背,把酒送进嘴里。这个过程,他只消微微予以色艺化,必定燎起我

原始大火,发狂跟他抱一场,这样,才铲除了阿尧在我脑中的纠缠。





那年初秋,我们借住罗马的莫莫家,白天踏遍城内古迹,晚上缱蜷到天明,苦日短,苦

夜短。终至两人都泛出黑眼圈,约定彻底休息一日。哪里也不去,听音乐,睡觉,看书

,做菜做饭。





莫莫不时骑单车过来,带来他女友做的玫瑰酱和桃酱,抹饼乾吃,喝普洱茶,铁观音。

莫莫女友犹裔波兰人,对莫莫的两个中国人朋友很有好意,约了见面吃饭,夜晚我们在

一家十九世纪老店廊下叫了炸鱼,喝冰冻伏特加,等她。她在内政部上班,正忙於替大

批申请政治庇护的波兰难民当翻译,结果还是赶不来。我们曾在街边仰头望见她打开公

寓窗户丢下来一本导游册子给莫莫,朝我们摇摇手像古堡公主随即隐没。





莫莫家,我猜原本是阍人的居所,宅院进来大门边,低洼於马路的小室,白昼也要开灯

,以橱架隔间,分出厨区,音响摇椅区,书桌打字机电话传真机区。室中央仅可容身的

铁皮螺旋梯,我跟永桔有本事二人同爬,麻花绞藤般嬉缠而上,豁然开朗,大床垫,浴

厕。推开百叶门,轰隆隆滚进眼盲的铄金光线,跨出门槛,屋顶上花棚平台好一片绿海

。我坐在那里,仰看攀满菖萝的楼堡,现今分住两户人家,跟莫莫共一扇院门进出。俯

看莫莫的毛泽东选集,喝霉味甚重的茶,为试试装茶的那筒劣质锡罐上倒有一个风雅的

名字,庐山云雾,是青茶。





我念道,山!快马加鞭末下鞍,惊回首,离天三尺三。这是长征路上,经骷髅山作的十

六字令。原来一位会作诗,一位不作诗,分了两岸风流。莫莫推荐卡带我们听,昂扬的

进行曲,欢颂著红太阳,社会主义的祖国。事过境迁,那班抖擞极了的男女齐唱真令人

讶笑。但莫莫仍兴奋起来,跟著唱,毛主席是无产阶级祖国的舵手!叫我们注意听,是

藏族在唱,然後换哈萨克人唱,乌兹别克唱……莫莫用他义大利人特有的肢体语言表示

著荒谬,太荒谬了,使他看起来很像一名跳舞病患者。可这里头也按捺不住的,是他逝

去的青春鬼影在跃跃欲试召唤著他呢。





我们得凝聚最多耐心凑兴,以免失礼。莫莫更献宝放送出电影主题曲,马路天使啦,夜

半歌声,渔光曲之类,果然又引起识货者的连连赏叹,我们扮演著十足知趣的朋客。当

黄莫尖起假嗓子随磁带秀一节「苏三离了洪桐县」,永桔抽著苏联长滤嘴烟,在那氤氲

烟幕里用眼神把我从上到下痴痴吻一遍。逼我赶紧自救,换个彼此看不见的角度自笑。

但永桔打量到侧面我鼓起的笑颊,呵呵呵调侃起来。莫莫却被鼓舞了,以为我们在笑他

,红挣挣的又去开新酒,长筒陶瓶,介绍是荷兰酒,执意每人喝一杯,不管每人腹内混

合了多少种奇怪的酒。我们挨到莫莫好怅惘离去,牵著单车的身影,五步一徘徊,突然

高呼一唱,毛主席是无产阶级祖国的舵手,消失於转弯黑暗里,我们已烈火燎原一路烧

回屋子去了。

休息日,可惜莫莫没有出现,否则我们会全心全意奉陪,相声到绍兴戏,都行。不为借

住他的房子,而为他天真烂漫的中国热怎么到了这样一把年纪也不稍稍减退。他七四年

远赴辽宁大学念书,毛装蹲在畦珑里的照片,种菜吗?黑白的,但他眼珠无所遁藏的地

中海蓝,流落番邦的,在那个天际线垂得低低的北大荒旷野里。





他一屋子摆设,达摩圣像,贵州织品,郑板桥的竹和拓字,苏州版画。陕北老妇用大红

土布缝制成的狮龙,小毛驴,虎头鞋,百纳袋。吊在灯下的皮影偶,女篮五号电影海报

,床头一对木框裱的其实甚烂的草书联子。以及云南蓝染布做成的罩被覆盖住整张大床

,我们睡卧其间,宛若浮沈於密密的水藻珊瑚枝子里。我目睹这一切,怎么像是目睹著

我自己的青春残骸,遍地狼藉。





曾经,一夥人奔相走告聚齐了,窃听不知打哪儿录来的带子,民谣,小调,管弦乐演奏

的梁祝,穆桂英挂帅。朝圣的心情,把灯都熄了,点一枝腊烛,杰坐在录音机前负责操

作,灵媒般投住一屋人呼吸。带子跑了好一会儿,只听见杀杀杀的空跑声,蓦地,荷—

—一叫,似男似女,拔起我们一脊梁鸡皮疙瘩。好嘹亮的男人音,鸣骷直上一千尺,天

静无风声更干。杰烫灼灼的眼睛望向我,确定是这一刻,我们互相电著,开启了往後,

往後,我必须像撕开一块大疤的,往後我惨厉的初恋。





我曾经,每听到信天游,那几声劈裂哨呐,令我心一抖滚下热泪。我也简直恋物癖似的

,著迷於北方大褂那种蓝染。所有这些,重逢於罗马莫莫家,却怎么都变成了感情淬光

之後的糟粕,一如唐僧抵达灵山渡河时骇见水面溜下死尸,是他脱掉的凡身俗骨。
 

PIER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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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来我物欲越淡泊,衰老的兆徵。





我与世界,若即若离。如此靠近天堂,而无坠毁之虞。永桔谓,再没有一人比他更能了

解我的酷。他说,像戴维斯的小喇叭音色那样行走於蛋壳之上。不要演奏你知道的,演

奏你听到的,戴维斯说。





永桔发现莫莫居然有一张戴维斯CD,反覆眷听著。他告诉我,这张WALKING,是PRESTIG

E唱片公司时期录制的,五四年纽约,二十八岁的戴维斯戒毒成功,改变酷爵士风格,演

奏质野有力的硬咆勃。





他教给我听,戴维斯几乎不用颤音,彷若人声,时而遥远忧思,时而坚定,明亮。有一

种空间感,很简洁,戴维斯说过,他总是注意在听是不是能把什麽省掉。





永桔模仿给我看,戴维斯吹奏加了弱音器的小喇叭,彷佛对著麦克风吐呐。没有明确起

音,起於恍惚不定的瞬间,又同样,结於无所终之处。永桔背转了身去,戴维斯常常背

对听众吹,吹完独奏的部份就下台。永桔如入无人之境,随底下传上来的怡荡奏乐在那

蔷薇棚壁前忘我摇曳。





他那好极了的节奏感,像跟音乐在欢爱。眼看他耳鬓厮磨就要到达时,忽又脱身迤逦去

,延宕愉悦。旋律好顺忍的绕住他,依从他再又来一回。似有若无的触吻,他亦迎接,

亦推拒,而已让那轻触吻遍全身,把他松松拨弄开,把他弹棉絮般,弹得松软又蓬高。

但他仍不允,教那亲吻有点急起来,似踩著,没踩著,终至顺忍所可依从的极限时,他

就回转来,变得很驯良,听天由命的任凭去。可这会儿,旋律倒又不急了,引领他缓缓

朝前去,摸索著,犹疑著,是吗?对吗?思寻著。然而他已嗅见真理的气味不远了,激

动起来,是的是的,就在前方,咫尺天涯。他超前跑过去,凌驾於节拍之上的急奏追随

来,是啊快到了快到了,他们在真理逼人的光芒里热烈呓吻著……

我妒羡交加,拭去眼角的泪光千万莫让他发现。





昨天我们在圣彼得教堂听弥撒,傍晚五点那一场的,稀落少人,管风琴先响起来,像天

使之翼从高阔无比的堂顶覆垂下来,我伸手握紧永桔。一列白袍披红襟神职人员走过我

们旁边通道到前面祭坛,永桔回应我,握得死紧,如同世间新郎新娘於神前缔约。既然

人的姻亲制度里我们注定是无份的,那麽在这里罢,这里米开朗基罗设计并开始建造,

造了一百年才完工的圆形大屋顶教堂,缔结我们的婚约。





我们在一起三年半,信守忠诚,互相体贴。但我不敢设想未来,如此一对一的贞洁关系

,只是因为爱情?天知道,爱情比丽似夏花更短暂,每多一次触摸就多一次耗损了它的

奇妙。似乎,我们只是刚好在都发过疯病已经复元时,彼此遇见。渴望过一种稳定,放

心,不虚空的生活,胜过其它一切。我们只是正巧在许多方面,同步了,因此幸运的维

持著平衡状态。我们互相有一份约束,恰如古小说里的娴美女子婉拒追求者所说的话,

「我是有约束的人了。」





唯有过过毫无约束日子的人,才会知道有约束,是多麽幸福可骄矜的。





我们彼此同意,甘愿受到对方的约束,而因此也从对方取得了权力,这就是契约。契约

存在的一天,他的灵魂跟肉体完全属於我,因此我得以付给他从外到里淋漓尽至的满足

。记得吗,「特权,就是打仗的时候走最前线。」这个定义,曾让蒙田在他的论文集里

大惊小怪描述了一整章。蒙田会见三个被带到欧洲的巴西印地安人,他问在他们的国家

里,国王享有什麽特权?





不,不是国王,是酋长。中有一位酋长印地安人好傲然自得回答了蒙田,特权,就是打

仗的时候走最前线。





我的特权,就是性爱的时候给他酣饱。我得以授予我的慷慨,这是幸福的。





往昔没有约束的日子,我跟千百个身体性交,然而,後宫年轻漂亮的女奴们,在苏丹怀

中都变成了一样。我想填饱欲望,却变成色痨鬼掉在填不饱的恶道轮回中。太久太久,

我根本忘记了跟灵魂做爱的滋味竟是为何。我不曾指望遇见永桔,彼此倾慕,愿意交换

自己。以肉身做这场,我们验证,身体是千篇一律的,可隐藏在身体里的那个魂灵,精

妙差别他才是独一无二啊。





於是我们订下契约,互允开发。当爱情夏花日渐凋萎,我们尚存足够多的好奇心继续开

疆拓土,一时间仍兴味盎然。





而我,而我依旧不敢,设想未来。





异教徒?或是背教变态性倒错者?我们怎敢信誓旦旦。我们不过近似,首度石油危机那

次突然风行起来的泛美广告辞──享乐今天,明天会更贵。





看哪,神都会毁坏,何况契约。就是圣彼得教堂,持有进入永生天堂钥匙的圣彼得座像

即在前方垂瞰信徒,弥撒的进行中亦难掩一股倦怠气。仪式也成了制度和习惯,神就差

不多快死了。现在,让我们背教者的甜蜜好心情投射结昏暮沉沉的弥撒上,使之一变,

换上来瑰丽色彩,如同一切一切的仪式之初。





看哪,奥深的後殿中央青铜椅上,放射著圣灵鸽子,万丈光芒。正殿主祭坛四根大柱支

撑起青铜屋顶,设若这是女娲的断鳌足以立四极。祭坛地下三十多年前发现了记载中的

圣彼得遗体,修成一墓。祭坛内有忏悔堂,九十五盏油灯,昼夜不灭,设若这是天地际

极的二烛龙在守护。记得吧,那首诗,北斗酌美酒,劝龙各一觞,富贵非所愿,为人驻

颓光!我们要长命百岁,做爱到很老很老的时候也不厌倦。





我们握著的手没有松开过,至分完圣饼才离开正殿。出大门,看看上面的渡海圣彼得,

十三世纪马赛克作品。天已黑,教宗高高的住处灯光亮起来,广场上橘黄灯球也亮了。

来时毛毛雨,广场边起虹。虹出双色,鲜盛的是雄,叫虹,暗的雌,叫霓。我们互做霓

虹,在难以承认我们合法关系的现社会,但愿我们能存活著好比偶然雨幕把太阳光晰显

为七彩让世人看见。





我们数著广场

廊的多里尼式圆柱,环绕对称筑成半圆形,听说有两百八十四根。数过来大半时,我们

在一列无人踪的柱影底下俳恻亲吻,差点不禁,听见群鸽西归疾雨般扫过耳边,忘记了

数到第几根柱子。
 

PIER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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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久,我们让澎湃起伏慢慢平坦下来,流入四周的罕静。列柱,跟它们的黑影,跟西元

初移竖此地的埃及方尖碑,纵深交错幻如大峡谷,吸纳著昔往今来无数计的时间,以至

太过饱和,流沙无声把人没顶其中的时间冢呀,吓到了我们。





我们一语不发,手携手火速逃离,生怕稍慢一点它那巨大无息的阴影便追踪而至。

逃出大理石建造的繁丽商店街朝圣路,我们沿台伯河缓缓走去巴士站,永桔说,所以我

最不喜欢看古迹,只会让我感到死亡。他哽咽著,感到生离死别。是啊我说,鼻子酸酸

的,所以我们要好好锻练身体,以便活到很老很老还可以做。





所以我们下定决心,回台湾之後,选个黄道吉日去验血。不论万一谁是阳性反应,我们

都同意白头偕老。





「在一切之中爱慕与事奉」,银戒背里一圈刻文,我们揣摸是这个意思。卖各种华美圣

器的店铺,我们挑选到算是最便宜的信物,互相赠给。我拉过永桔手指亲爱啃食著,不

含丁点欲色的,任他指上的银戒咬得我牙龈酸麻。





我记得,他在戴维斯的小喇叭演奏里忘情摇摆,看著看著,我的人整个像只剩下一泡裸

露无任何自卫力的心肠,软嗒嗒淌著水晾晒於白昼下。





_7_





最幸福的时刻,我总是感到无常。我每每害怕永桔太好的节奏感,太匀称的体格,巧夺

天工,必然早夭。我时时希望他鲁笨些,不惜用灰垢抹黑他掩藏他的美貌。他在蔷薇棚

壁前狎音乐起舞时,我简直如目睹宙斯从天而隆化身为一只宏伟的天鹅把他强暴了。我

常常故意少爱恋地一点,做出冷淡的样子,免得造化窥伺,一妒之下将他摄走。





我们到超级市场购物,推著篮车於货架之间流览。他走前面,转瞬消失於通道底,我忙

推车跟过去,尽头左右、望不见人,顿时著慌。我折西走到底不见他,返东退回来不见

他,气急败坏险不撞散堆叠成塔的洋芋片,却见他好端端站那里挑起司饼乾,而我仿佛

一刹那白了头发。不久我看到一部口碑甚差的港片,梦中人。的确它如影评说的,空洞

,贫血,耽美,但我看了一遍又一遍,完全无可药救。我不能相信,它竟拍出一段岔出

剧情之外的气氛戏,超级市场里的周润发对林青霞,与我同出一辙,其迫息和绝望,使

我惊异是否我曾在睡梦中去导了那样一场戏,或者那镜头什么时候潜入我意识里把它捕

捉了去。至於弥漫片中的氛围,前世今生,因死别未能消耗的情欲到来世再烧,是由於

无结果无後代的性,癫狂而抑郁,我深信,非我族类断难拍出。





耽美。我想起一位酷似尼金斯基的年轻人,高颧骨,翠绿上翘的杏眼,经过第一夜的第

二天,穿越海滨沙丘他对他的情人说,昨夜你让我了解到美好的疼痛是什麽意义。





是呢美好的疼痛,这是就美的本来面目。受虐与耽美,原来是一对孪生姐妹。





被献祭,被注视,被动的存在体,隐密却蓄满风雨。好像少女青春期的悼亡之苦,埋葬

了童年,告别了她的独横自我,顺从进入成人生涯。若这苦痛一直涨高漫过闸口,她会

变得自虐,诸如吃泥土,嚼粉笔炭块,喝食盐水,拿针扎手。我们亦然。或因长年处於

背叛人也被人背叛的宿命周期里,我们都有受虐和耽美的倾向。在幽闭剧台上,一抹聚

光底下,委婉弃於地的平源之战里的静御前。她身著也许有十三层如大婚时穿的华衣,

连同她黑缎般直发,一层叠一层盖满台阶。她掩面回首,男人被杀,女人被掳,城国灰

飞烟灭。





在莫内妻子卡蜜儿临终的脸上,弥留著最後之光。油画似草图,笔触很快,卡蜜儿晦澹

已变形的容貌,黄色转白,转蓝,转入灰暗中,莫内来不及要抓住那消失的色彩和光。

濡沫之妻,变成物体,与诸物体无异,为光所照,为光所弃。





在罗丹死前五年雕塑的舞者尼金斯基身上,技艺令人叹为观止,妄想用块,面,线条肌

理逮捕瞬息万变的流逝之姿,其紧迫跟逼临,竞逐无已。欲以肉身贴近永恒,直到七十

七岁死了罗丹还是未能脱化他山林牧神的羊角羊蹄啊,好枉然。





凡我族类,不被准可的,允诺的,不被祝福,一如魔阵布下了魍魉坎途,难有善终。我

与永桔在偷来的忠贞爱情里,戒慎被命运三女神窥破遂收走我们之间的信任。不确定感

,像防腐剂使我们努力经营过一种纪律的生活,也像轻雾笼罩四周使我们依违迟迟,坐

对生愁。





我跟守财奴一样,攒著眼前的运气眼前人,一点一点挥霍我们相处的时光。永桔离开我

去做他事情时,不成文默契,我们绝不留恋,吻别,最稀松平常的仿佛他不过是到街口

超商买些食物马上回来,或他在浴室暗房冲洗照片而我去办公室和学生谈话。我们甚至

避眼睛,害怕看见了自己的软弱。别离前夜,我们不做爱,因为,因为那真是太惨了。

我们会提早一天两天,且故意草草,严防伤别所掀起的恐怖肉欲将我们歼灭。前夜,我

们会去有家庭的朋友家度过。根据经验,切忌族以类聚,言不及义的斗嗔斗笑斗讥,或

泡吧泡KTV,酒精声光,轻易使瓦解情绪,搞到一塌糊涂。





通常,我偕永桔到妹妹家,也就是看看电视录影带,妹妹张罗吃喝,两小孩吵吵闹闹,

央我扮大野狼追逐他们却又吓得嚎啕大哭。妹夫跟永桔默默下象棋,二人整晚上没有声

音。小孩们睡後,洗了澡的妹妹坐在我旁边同看影带,香沁沁的,手底总不停或削水果

给我们吃,或串陶珠,缝缝绣绣,让我感到安稳。世界并不因我和永桔的分别而崩盘,

我们亦很快就会见面。如此带著好健康的心情连袂回家,好忙碌的各自弄睡,彷佛平庸

极了的夫妻关系只是顺著惯性运行。那麽,惯性就会理所当然推我们到下次在一起的时

候,其间,并无空隙能让意外介入。是的,我们必定再见,恩爱如常。





我们的小心翼翼几至迷信,唯恐意外趁人不备奇袭。一次永桔出门前说我走了,令我心

为之摧。所谓一语成谶,我走了,这不就是。我准备著随时得到出事通知,任何一通电

话铃响,我颤栗去接,若听见说,请你来医院一趟,我将一点不觉意外。当日永桔亦有

所感的比平时多打了电话找我,家里,学校,小咖啡馆,家里,电话总是追踪到来,而

我发抖接听,片刻间怔喜难言,俩俩也说不上话,真苦。经此一事,我们又多增一条禁

忌,留心不使用走了,去了,拜了,之类同义词。我们在布满机关的蹇途扶持前行,唯

恐一个不在了另一个怎麽走下去。





他离开最久的一趟,赴川滇缅甸拍丝绸南路。当然,我们互不送行。只在门口结结实实

拥一下,好明朗的兄弟情谊,没有牵扯。他拎著行李三两步下楼去,我掩们兴叹,也克

制得住不去阳台贪看他背影,以免坐实了命运的戏弄,果然变成最後一瞥。我闭目反刍

他的言语,他曾从兰屿打电话给我说,能有一人这样让他想念著,真好。守贞的感觉,

真好。像白山茶只为等待那位独一赏花人来到,才一层层绽开它繁似堆雪的花瓣。多麽

不吝言辞的永桔呀,教我涕零,我将之铭刻胸口火烫如一块大大的腥红A字,直到他回来,

亲手把它摘除。


他走後,我去理了头。理过凉飕飕的颈脖,著风吹拂,把心田都旷废了,长出漫漫荒草

,满目只有寂寞,寂寞,一望无边的寂寞。





早年,缺乏经验我曾被这股寂寞打败,放到非人境界。现在,我不过是江湖走多,自忖

有些力量可以对付。





我会勤跑妹妹家,参加他们的家族活动。这使我蓬生於麻中,不扶自直,养住健壮的牌

味。我会谢绝各种夜间聚会,不冗谈,不宴饮,不狂欢,不昼寝,甚至不嗜读。设法早

睡早起,大早在日光里慢跑,使我够力气来度过永桔不在身边的每一天。我甘愿约束自

己像一句古语所形容,待字闺中。





然後,面对夜雾光临寂寞掩至,我便敞开大门让它进来。





寂寞是不能排遣,打发的。我太明白,还而遗之,随即,它又来了,而且这回,它要的

更多。寂寞唯有一途,就是与寂寞彻底共处。它盘据著全部身心,使人无书可阅,无乐

可听,无带可看,书写无字。我几乎听得见它白蚁般在柱空我的心房,骨髓,脑髓,窃

取了我的躯壳栖息其中。我白痴般坐地板上,看守一屋子永桔住过的痕迹,床铺空空如

也。我玩弄自己的性器,何以却是如此疲赖,无味。劳伦斯说,所有的性都来自脑中,

诚然,寂寞蚀空的脑子使得性欲也变得不能。





於是我放弃一切心智运作,开始体力劳动。灯火通明的半夜,大整理,大扫除。後来我

看到隐遁的麦可杰克逊终於让欧普拉去他的梦幻谷采访,晚上凉风里他走到外面,奇怪

他的庄园和游乐场修整得那样人工一丝不苟,像一所优良的公共设施,一座模型陪葬物

。游乐场永远令我伤感,想到马戏,小丑,假日,童年,曲终人散,而那旋转木马音乐

真是太荒凉,像一缕亡魂依绕不去还在凭吊往日繁华。麦可对摄影机介绍他的旋转木马

跟摩天轮,灿晶晶开亮著似两盘钻石座落於绒黑夜幕中。他说他有时会半夜一人去开旋

转木马骑,天啊这是我所见过最最寂寞的人。





有时,寂寞不仅是心理上的,它侵袭到生理。挺常见的方式,无来由我会突突心悸,一

股急湍冲击胸腔似乎向我预示什么不祥之事,直至我喘息困难,歇倒墙边用力深呼吸几

口,才渐消褪。不久,还会再来。它也会沈甸甸朝下坠挂,疑似脱肠。且分不清是站立

过久,劳动过度,它会像钳子一样咬住我颈背肉,锐痛难忍,摆平於床上。我乾睁眼珠

,肉体疲惫之极,但要到寂寞也倦了,乏了,才双尸缚抱在一块儿的沉入睡河。





日复一日,我的白痴岁月,空心佬倌,端靠常识度日罢了。其荒莽无文,恍若白垩纪株

罗纪的一只大爬虫。





爬虫日子我唯以读得进眼的东西,是以篇色彩研究,关於红绿二色在中国诗词里的视觉

意象。





我带在身上数念珠般反覆诵读,事实上,这篇研究更接近一册搜罗殆尽的色彩元素周期

表。它胪陈了几个色彩系统对於红绿的各样命名,单是日本人所著中国色名综览,依据

MUNSELL

色环罗列,以明度顺序为先,明度相同的,彩度高者先,红色,即有一百四十种红。且

看,色谱七.五R的红,润红、淡藏花红、指甲红、谷鞘红、淡桃红、淡罂粟红、苹果红、

颊红、瓜瓤红、铁水红、草莓红、曲红、法螺红、桂红、榴花红、汞红、烹虾红、胭脂

红、蟹螫红。







绿谱,一○GY的绿,艾背绿、嘉陵水绿、嫩荷绿、纺织娘绿、水绿、绣球绿、螳螂绿、

豌豆绿、玉髓绿、青菜绿、巴黎绿、青梅绿、萤石绿、秧绿、莴苣绿、豆绿、琉璃绿、

藻绿、柞蚕绿、麦浪绿、蛇胆绿、青豆绿、淡灰绿、深琉璃绿、浮萍绿、草绿、紫杉绿

。逃避开文字的逻辑,连符号性也摒弃掉,文字成了万花筒碎片,组合为缤烂景观。我

放逐其中忘返,纯粹的色感花园,如在苍蝇之复眼所见的世界里营飞。





是谁语焉,我享受一个故事里的并非它的内容,亦非它的结构,而是我加在光洁表面上

的擦痕,「我快速前行,我省略,我寻找,我再次沉入」,本文的欢愉呵。是的,我来

了,我看见,我征服,凯撒进入罗马城时千古一叹。





何以解忧,唯有方块字。





而歌德说,颜色学的关键在於严格区分客观的和主观的。这是颜色学造诣甚深妁歌德所

发出的偈语,俳句。





自然界的色,是本来就有著的呢?抑或透过我们眼睛看见的才是呢?又或者是莫内晚年

患白内障而至须赖颜料签条来选色,画了二十多年的睡莲,最後画出是视觉消失之後的

记忆之色,是无视觉无光无色彩里所见之色?





我是?或我不是?我曾在自己把自己问倒的追问里迷失了。如今,迷失依然,但何须多

问。我愿效善男信女每天把金刚经念几遍,不必知道经义,只是念在铿锵,绵密的声腔

音节中,念到死,像血液打著拍子流过人的身体而舞者逐之浮沈一生,炼渡彼岸。我念

著我自个的经,红绿色素周期表。





鲸鬣红,城上闪闪鲸鬣红。





嘴初红,养来鹦鹉嘴初红。





水底红,初日圆圆水底红。蛮锦红,窄衣短袖蛮锦红。桃毁红,妆成桃毁红。拨剌红,

惊鼓跳鱼拨剌红。剪来红,清香拂袖剪来红。兽照红,松火红,宿烧红,大谷红,腮上

红,後霜红,踯躅红,海悄红,舍利红,宫花寂寞红。
 

PIER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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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折红,半丈红,一总红,一点红,一笑红,腊想歌时一烬红,黄金拳拳两鬓红,何处

飞来十二红。





闹红一总。





依红,泛绿依红无个事。





纷红,人在纷红骇绿中。骇绿,惊绿,惨绿,颓绿,厌绿,浮绿天无风,冲绿有人归,

吹绿日日深。





蒲叶吴刀绿,遥看汉水鸭头绿,铜生绿,金间缘,丹如绿,霜留绿,侵衣绿,裁版绿,

勿叹蓝袍绿。





窄窄红,窄窄红靴步雪来。衮衮红,岸岸红,日日红,子夜红,去年红,花开不如古时

红,明日的无今日红,骷髅红。 红赤朱绛绯丹。





绿碧翠。





金井碧,钗梁碧,酒脂碧,檀乐碧,琅gan1(注)碧,天醴碧,蒲桃碧,鸳鸯碧,曲江碧

,潇湘碧,蘼芜碧,秦淮碧。血化碧,朱成碧。





碧成朱,颜尚朱,两绂朱,不能朱,两违朱,傅面朱,唇砂朱,寒水朱,提梁朱,杨朱

,我朱,靥朱,骈朱,纡朱,铅朱,银朱,金朱,紫朱,黄朱,丹朱,蓝朱,墨朱,朱

朱。宋太赤,血不赤,千点赤,三月赤,奔虹赤,羲轮赤,剑气赤,须恨赤,妒君赤,

空欲赤……





(注):王+干









_8_





一朵红,正月长生一朵红。





委尘红,老人偏喜委尘红。





我念著我自个的经,挨渡寂寞风暴,一如变蝇人阿尧在天涯海角向我打呼救电话。哥德

曾说若是他没有造型艺术和自然科学的基础,那麽面对这个恶劣时代及其每天发生的影

响,实在很难立定脚跟不屈服。





飘摇之世,伟哉歌德,能用诗文和颜色学植物学当做他的定风珠,走完高标一生。渺小

吾辈,文字族,不过学了点法术,一套避火诀,随时随地即可遁入文字魔境,管它外面

凶神恶煞在烧。





外面,外面是,一个吊梢眼男生出现在我桌前,脆脆的说,可以请我喝杯咖啡吗?我坐

窗边这个位子很久了,躲开交通尖锋时间。可以看见外面骑廊下人与地摊沸成一团,也

可以凝望窗玻璃上叠叠的物影深深处灯泡三五支浑如月子,男生就从那里头朝我走过来

,直走到我跟前。我从那里头看他,很久了。





但他显然已误会我的意思,在对面坐下来,摆手向女侍要一杯墨西哥冰咖啡,跟我推荐

只有这家店有,加了墨西哥咖啡酒,浓得不得了,没有酒量的要注意,免得喝咖啡喝到

醉,逊毙。问我要不要也叫一杯,我说不用。





他看出我无意交谈,丝毫不以为困,打开背包,拉出一串线管原来是耳机,和一座玲珑

剔透的宝蓝色随身听。他戴上耳机,灵巧拨弄好指示键,软驼驼垂坐那里聆听卡带,两

手压在腿下让脚悬空著,有时俯首,放任茂黑漩涡的头顶心给我看尽。有时侧斜脸顾盼

店里,流动眼珠,漠漠又幼稚。他那一身家当,帅奇表,金项链,红绳络一块绿玉挂在

颈下,大胆小妖精,多半有人养他罢。他洁白的FIDO

DIDO恤,同牌子塑黑背包,上面挥撇著歪歪倒倒的印白字母昭告天下,「费多只是费多

,费多不惹谁,费多明了每件事,费多不评断。费多就是年轻,费多不老,费多就是天

真,费多有力量。费多来自过去,费多是未来。」





都是费多,哪有我们置喙馀地。





费多一代,其口音听起来是六十年次以後出生的人种的国语——不不,正确说法叫做北

京话普通话,活在台湾国的今天,此国语非彼国语也。只是费多并不管这些了数十年过

後,台湾国妈妈的话也要被哀悼了,那时候,通行的国语,将是现前这个费多小儿的国

语继续异变下去的咬字和腔调。只要打开电视机,充斥於各频道综艺节目里的国语,就

是。到那时候,我辈人的国语,上个世纪的白雪遗音,会被讪笑也好,怀旧也好,都将

一个一个凋零殆尽,尔後,这种语音,就从地球永远消失了。





费多小儿,我无法直接目视他,他过於年轻的身体像大太阳下的金属反射光,我不得不

戴上墨镜才能去看。之前我从窗玻璃的幽邃处发现他跟几个男女孩子围坐嬉闹著,比我

所有学生都更小更小的费多小儿们,月中兔影般,杳思不可及。後来他们都走了,敏捷

轻翘像一尾尾雨後生出的红蜻蜓蓝蜻蜓,经过骑楼马路一哄散去,令我由衷发出礼赞。





咖啡端来,费多望著我脸听候吩咐。我只把视线留在那杯冰冻冒珠浮堆鲜奶泡沫红樱桃

的咖啡上,介乎沈吟,介乎颔首,莫非鉴赏什麽艺术品?他似乎获得了我的许可,遂动

手吃。





如此,他坦荡极了的吃,再不觉得有欠而要对我周旋,因为他是那麽俊俏可喜任由我看

,物超所值,是我占了大便宜呢。他以耳机,以费多T恤和背包上的费多宣言,表明了,

谢绝打扰。他独享於自我天地里,何庸我有礼应对。





费多小儿是美的,他善知自己是美的,那股子必定於做爱时要打舞台光的自恋劲,天赋

异秉。

LIMELIGHT,聚光仃,我曾经夜夜漂泊其间的小吧馆。氢氧焰燃烧石灰照耀出强烈白光的

舞台,美丽受难者如嘉宝冰雕般的四分之三侧脸供奉在上,被看,被宠,被崇拜,然後

倏时枯萎,他达到了难以言喻的潮巅。尤物们生下来便是被看的,他要这样好像才能完

整。





好像,我们都有一个雌雄同体的灵魂。





被看,被取悦,好难取悦的,神秘莫测的阴性体。见到吗,诸多出土於中亚跟小亚细亚

远古神母时代的,泥陶阳器密麻摆满殿中为了取悦大地女神。是啊,看看顶原味普罗的

色情读物,无非都在描写女体的快乐和满足,非如此不足以刺激男人,满足男人。剥开

数千层文明外衣,推倒意识篱障,女体溢散著气味,引诱哺乳,致使勃大阳器让隐晦女

体发出「是的,还要」的呼喊,是雄性一类的种族记忆,集体大梦。





我往往延宕欢愉,著蛊於灯下我的情人的脸,似仙似魔,好像他并非跟这个实体的我在

一起,而是跟一个在凝视他的魅惑之力在展开著,放恣著。我只是那个凝视之力的媒介

,他自个被自个纵情暴露所大量释出的醚味,沼气,弄昏迷了,沈沦得无以复加。他越

沈沦,我越粗暴。粗暴又温柔,波然欲坠的温柔吻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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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凝视的阴性,与凝视著的阳性,并存於我们身上。





我每每讶叹,阴性体是他自己的一个创造物,他被他自己所创造出来。他只是展现,展

现即存在,展现即欢愉。他像神话里的,布满星星的身体吞下了太阳变成一个水平线,

而太阳行经他身体时,他创造了夜晚,然後他产下太阳又创造了新的一天。





他从不说明自己,因此他是一元的,灵魂即身体,不曾分开。最美好的时候,他像是舞

者所自视自矜的,杰的私淑大师曾经说,身体是件神圣的衣裳,是你的最初与最後的衣

裳,是你进入生命亦是你告别生命之地,故而你应以爱敬的心对待它,以喜悦和畏惧,

以感恩。舞者崇拜他自己的身体,他凝视著自己,脉脉无语。他顾影自怜。他像一首印

地安人的歌唱著,忽焉美在前,忽焉美在右,忽焉美在左,我走在美中,我就是美。





我很讶异,所谓神性,亦即阴性。





阳性体呢,他才是那根从亚当身上剥离出来的肋骨。





他长成雄性的模样,与他的雌性一类共同存在,却又这般不同。面向这个含默的被动存

在,他又好奇,又困惑。他探看著,触近著,抚摸著,试图去理解,说明。他做为他自

体,但他又是一名观察员。有诗云,死海无生物,听见鱼发声,当这个无语的汪洋终於

对地掀开波澜时,他狂喜极了甘愿葬身之中。





不错,科学是雄性的。吴尔芙讲过,科学并非没有性别,他是一个男人,一个父亲,并

且有感染性。





啊神话在什麽地方终止了?历史在什麽地方开始了?史陀说,没有文字和没有档案的社

会里,神话便是为保证社会的封闭性,使将来能跟现在和过去一样。





也许,一切的神话都在诉说著一件发生在万馀年前的骚乱。





神话揭示出隐情,自然创生女人,女人创生男人,然而男人开造了历史。是的历史,男

人於是根据他的意思写下了人类的故事。写下了女人是他身体的一根肋骨做成,更写下

了女人啃食知识禁果遭神谴责的原罪。





可依我来看,倒是男人愉吃了知识的禁果罢。是他,开始二元对立的。是他,开始抽象

思维的。他观察,他分析,他解说。





他建造出一个与自然既匹敌又相异的系统,是如此与自然异体质的东西呀,男神篡取了

女神的位置。女神的震怒,遂成了人类的原罪。





记住啊,最後的女神说,有过一个时代,你独自徜徉,开怀大笑,坦腹沐浴……女神背

转身走入了神话的终止里,让位於社会秩序登场。女神的哀怅,成了我们失去不返的伊

甸园。





我剖视自己,是一朵阴性的灵魂装在阳性身躯里。我的精神活动充满了阴性特质,但我

的身体,这个携带著生殖驱力DNA之身体,人做为一种生物不可脱逃的定数,亦是我们的

铁血命运。 DNA盲动要产造更多DNA,雌雄两性各用了完全不同的生产策略。雄性是竞争

者,数亿个精子被一个卵子所选择,雌性是选择者。担任生育的雌性需要一位肯合作的雄

性夥伴,才能可靠传播她的DNA,她好缜密,狡滑的选择投资人。雄性的成功率则有赖到

处播种,让越多雌性生出越多带有自己DNA的後代。瞧瞧我们,男人固然对女人负心,但

男人对男人岂不是更加负心。




我们的阴性气质,爱实感,爱体格,爱色相。物质即存在,此外则无存在。不冥想,不

形而上,直观的眼界里所看见的亦即所存在的。二朱红,月季红,扇贝红,柿子红,玛

瑙红,灰莲红,象牙红,蛤蜊粉红,银星海棠红,我诵著我自个的经,蒸红,晴日蒸红

出小桃。





是的阴性气质。可我们却缺少育养天性,也无厚生之德。结果,我们的看见即存在,便

倾斜到极端去了。如同一名维多利亚时代的女人哀嚷道,我震惊於我的美丽胴体,我一

定要铸造这座雕像!但是该如何进行呢?除非结婚,万无可能。在我变丑,变老之前,

必得铸成。为了铸造雕像,我必须赶快结婚。





冻结之美,拒绝时间,有时间就有折损。我们变成了马拉美笔下那只绝色天鹅,在冬日

寒水里自顾太久终至冰封双足,再也无法挣脱。





我们无能传後的DNA驱力,无从耗散,若不是全数抛掷在性消费上,就是转投资到感官殿

堂,建之,凿之,不厌其烦的雕琢之,有最多精力跟闲暇品尝细节之末,浸淫难返,色

情乌托邦。





被凝视的费多小儿,乌托邦之子。我羞怯不看他,只看窗外,微微嗟异。





从来还没有爱过人折过翼的美少年,我祈祷他千万莫爱上任何人。爱了人,就是堕尘的

开始,我怎忍见他天人五衰弄到一身破烂臭败。我不由念出喃喃祷词,他将负尽天下人

,而绝不能有一人负他。





尤物不仁,以逐色者为刍狗。所以到我这把年纪,不过是蚁蝼偷生而已。





我隐隐作痛想著永桔,他一去滇缅毫无音讯,想得没得想时便想他大概死了,今年第一

场山雪会把他掩埋。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他的容貌他的声音他的体味我快要记不得了

……在这华灯初上遍地黄金的大城一隅,我跟费多小儿对坐良久,未有交谈。





到我起身欲走时,我们才首度对上目光。费多的眼睛没有一丁点红丝丝,黑白分明依稀

还带著婴儿的眼白才有的那种骨瓷蓝,定定看进我眼里真是无心肝。我自惭形秽,糟糕

的吱唔其词把脸烫红起来,完全不符合我的疏冷内心。也许我说了,不走吗?





费多已摘下耳机,酷酷的牵动一下眉睫,说走呀,零碎东西已初进背包里,一旋身已轻

盈离开椅子,牛仔裤旅狐鞋,走在我前面迳自直走出去,把他修长富弹性的背影放肆展

露给我。





我略一瞥已尽入眼底,就不贪看,去付账。感觉远远处他的视线X光般,上下将我扫瞄了

一遍。我自弃而笑,不错是只癞巴老鳄鱼。









在门口,我说,那,就这样吧……





费多说,玩过抓娃娃没有?我羞愧说没有。他唉呀一声拍了我手一下,招我走向隔邻一

家店里。





好凉软的手,我跟随他去,稍有喟叹。我的意思非常清楚了,「那,就这样吧」,意味

著,虽然寂寞,但今晚我并不想,不过真谢谢你陪我坐了这半晌,毕竟我已老朽,你正

似水流年如花美眷,承蒙相顾阿,那麽,是的,就这样了,再见罢。我这一辈,像成濑

电影里的人,女优高峰秀子,回头一望演出法。





成濑电影并不多的外景戏,总是俩俩边走边谈话,有时成濑使用轨道随人物行走跟拍,

最特别还是,让一人走前一步回转头来,另一人紧上前去,二人再次并肩讲话。以人物

进行代替摄影机运动,营酿出细腻的韵致。





即使内景,成濑亦执迷於室内外交界处,用光影落差造出来叠染和时移,复藉日式住宅

互通有无的隔[木+扇]布局,斜角,多层次空间,与固定镜头里的纵深场面调度,筑构?

?

成濑式景框。活动其间之人,行云浮止,聚散无由。









小津曾说,我拍不出来的电影只有两部,那是沟口的只园姐妹,跟成濑的浮云。





横断风格家小津,较接近於阳性气质。他的景框,数学的,几何的,在垂直线和平行线

理梭织著感情。空镜,是他盛装著感情的容器。





成濑已喜男,比小津多了颜色,更无痕迹,更无情契的,纷纷开自落,比小津迷人。小

津静观,思省。成濑却自身参予,偕运命一起流转,他一生爱好是天然。





那麽费多一代,既被动,又主动,俐落直线条,酷派诞生,无性的。他们宁愿乾乾净净

自慰,也不想跟人牵扯欲情弄得形容狼狈。他们比新新人类携带还更深的,自恋的洁癖

症候群。





我必须不断不断调弦,以便看懂费多不致误判。似乎,他并无意从我这里换取什么。其

实他打量一眼就知道,不论是色,是财,我都少得可怜恐怕还不够抵他对我颦眉一笑。

他是在施舍给我罢,我从窗玻璃里看了他那麽久,而我们之间贫富悬殊到根本我连要婉

谢他的施舍,也难於启齿。单看一件,什麽抓娃娃,在刚刚兴起来当时,我压根也没有

听过。





他指导我投币,如何操控器械夹取玻璃箱里翻滚的妍彩布娃娃。他下达命令了,PAPA你

去玩那台,快,现在没人,先占那台。





PAPA是我?我也立刻顺从他的指示占住旁壁一台抓娃娃机。





PAPA?葩葩?琶琶?帕帕?杷杷?他叫我爸爸。我红著脸,心脏胡乱跳,胡乱玩起抓娃

娃,霎时铜板就光了。我回眼望费多,他正在抓得起劲没有看我,唯露出璀璨之笑,叫

我PAPA,去那边有换币机可以换零。





我亦果然去换了十个十元硬币,都给费多。看他玩,看店里各式各样游乐器,百家争呜

发出震天价响,大片讯号灯和闪光的洪流,每人据得一磐砥柱便任它天塌下来不睬的埋

头自渎者。我加入一圈小鬼围住的桌台,赛马,押那只无甚人押的塑料蓝骑士橙褐马,

果然也一直轮下去。我坚持眷顾它,不改志,冥冥中竟似与它结成命运共同体。我不知

身置何处,公元几千年的未来世界?上个世纪末性和死亡的帝国维也纳?抑或尼禄焚城

前的罗马?爱情神话吗?





六九年还是七○年,爱情神话於麦迪逊广场大厅首映,在一场摇滚演唱会之後,有一万

名年轻人,大麻跟海洛因气味弥漫空中,整批嬉皮驾著摩托车跟奇丽汽车喧嚣而来。天

上飘雪,曼哈顿的所有摩天楼亮著灯。放映空前成功,每一幕年轻人都鼓掌,许多人睡

著,许多人做爱。片子无休止放下去,银幕上的正正在演出银幕下的,爱情神话,神秘

不可思议找到它的唯一时空。多年以後费里尼忆及,彷佛神话的密码顿然破解,古代罗

马,未来一代,与观影的现在,瞬间接著在一起了。它不再属於费里尼,它是地质学上

的菊石遗痕,以其不对称的 纹展示出来两个差距万年的时代同时并列在一个空间里。





所以这是真的,费多来自过去,费多是未来。他的费多背包,穿过两臂缚在背後,像登

山者,像旅人暂且驻足此刻。他的那双艳白高筒球鞋泥尘不沾,又很像小龙女之辈,长

居墓穴,睡时卧在一根悬绳上。





似乎,不知寂寞为何物的他,并无意施舍我什么。





自恋的洁癖症候群,他们要一种绝对舒服无害的植物性关系。清浅受纳,清浅授予,绝

不要深刻。深刻具有侵蚀性,只会带来可怕的杀伤力,是不祥的。我明白了些,笼罩在

爱滋和臭氧层破大洞底下长大的新生代,体质好脆弱,他们亦试图摸寻出适於共存著的

生活气氛,他们要避免任何深刻,唯恐夭折。费多接近我,似乎只因为我看来是并没有

给他一点点性方面的压迫感。是呢,我原本为一枝无嗅无味的无色草。





比起他们,我们粗胚得多。邂逅,即火炎昆岗玉石俱焚,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没错只

要对方温煦,有意又是无比的欢快,容易就变得更容易了。





我告诉费多我要走了,整晚上他也不玩别的,总共抓到一只娃娃。他说PAPA等一下,玩

完这抓。他玩得两颊水蜜桃红快熟破皮的,使我真想跟一个亲爱的爸爸一样在上面亲一

口。但我只是两手压压他肩膀,表示幸会,表示再见,我得走啦。





我站在大街,空白站立甚久,忘记要去哪里。





初冬的夜风一阵刮来,动摇了我为捍御寂寞所费力筑起的长城。寂寞袭至,正如苍狼里

的成吉思汗於月黑风高那次跃马越过墙城进入国中。他的宿愿他的梦寐,那一飞掠就在

岳空成了停格无止尽飞掠下去,只听见马的鼻息,旷古之风在耳边裂响。我想永桔是死

了,他的声音在我耳边泣诉,如果你等我,我会回来,但是你必须全心全意等我,等到

天下黄雨,下大雪,等到夏天的胜利,等到音信断绝,等到记忆空白,心理动摇,等到

所有的等待都没有了等待……





凉软的手牵住我,不是永桔,是费多。我咦怪他跟来,不玩了?





费多嗯一点头,问我现要去哪里?





终於,我叹口气,在费多面前泄露出情绪。永桔不在的家,今晚,我快没有勇气回去了

。我也没有丝毫意欲去吧喝酒,黄昏演讲完又睹了一晚上赛马,思及吧里播放的蓝调或

钢琴爵士我疲怠得直要呕吐。妹妹家,多麽健全的家庭空气,今夜委实不宜,我畸零的

精神状态像一枚孤鬼近不了正堂大屋,我会被一点晃动人影惊吓得离开老远。我也没有

半分力气想跟费多交谈,谈什么呢?我们活在两个世纪的人。说真的,我不知道要去哪

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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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多以了望原野的姿态望尽夭涯路,那是霓虹市招中最高的一座亮著十二F蓬莱宾馆,费

多在邀我同往吗?天哪他实在太年纪小了,小过我所有的学生,我怕我没办法。可费多

脆脆不带任何情绪如透明压克力的声音说,PAPA去你家,还是我家?





我骇愕低吟,那麽,这个,不过,的确……往昔我曾经带回家我美妙的萍水相逢,隔日

在我仍沈溺於对他体味和气息的蜜稠回忆里,他已离去且偷走了我刚领到的一厚笔奖金

,从此再也没见过他。那以後我变得戒备,谨慎多了。





费多一派松淡说,到我家好啦,我打圣域传说给你看,还有我会用咖啡帮你算命喔。





我说,你家里父母亲呢?





费多撅嘴巴说,他们会在家才有鬼。





我说,他们都不管你的?





费多说,你说提款机吗。





提款机?





对呀,提款机,我是提款卡。





哦是的,提款卡与提款机之关系。费多很高兴我答应去他家,转瞬蹦发雀跃,吱喳说,

PAPA我告诉你,圣域传说,帅呆了!它属於角色扮演游戏那种,我的是彩色版,而且我

装了魔奇音效卡,会奏出好好听,好好听的音乐,耶!耶!费多呼叫起来,半举双手比

划著V字舞动,真是一只快乐的螃蟹啊。





但我根本不懂他所描绘是何物,也不想懂。圣域传说,後来我看他在电脑上玩,才晓得

原来是这四个字。我好奇问他,父亲做什么的?





费多说,我爸跑国外做生意,就算回台湾,也常不在家。其实我满喜欢这个老爸,他真

的够聪明,赚钱一流。有次他回家,我正在打方块,他心血来潮跟我借玩,第一次就打

了三万多分,输给他──费多做状跌到几步之外,是撞墙昏倒的意思罢。





我问他,母亲呢,也不常在家?





费多说,我妈,那就很好想了。她一天到晚怀疑我爸有小老婆,抓不到证据,又抓不住

他的心,更抓不著地的脚。今年她开始玩股票,牌打得更凶了,跟朋友去跳交际舞之类

,过得满充实。





那麽,你都是一个人?





费多说,我妈这样比较好,我就不用担心她。我姐出嫁前,她可是闷疯了,说都是我们

拖累她,不然她早改嫁了。姐嫁掉後,她人倒变开心,也不爱待家里了。反正我照顾自

己没问题,钱也不缺,她回不回家没有影响,我还更自由。我并不爱他们来陪我什麽的

,因为,不一定有话说。





我问他,念哪里,几年级了?





费多看我一眼说ei4,你很爱问耶。我念一个,反正一个你也不会知道的学校。而且我?

?

想念台湾的大学,想当完兵再出国念,所以我跷家到处玩,没什么压力。









你跷家跷课哦。





不的,我跷家,但,不跷课。绕课太麻烦,搞大了,学校通知来家,不是很烦。





跷家就不烦吗。





不会。我是这样,在我妈去打牌或出国玩的第一天,出门,然後算准她回家前一天回来

。万一出状况,就说到同学家睡了一天,她不会太找我麻烦。爸回家的日子比较不好算

,但只要有状况,我妈怕被削,一定帮我当的,她每次都跟他说我去露营。





跷家都去哪里?





KTV,MTV,还有去钓虾,就算没地方去,也可以住宾馆,反正不爱一个人在家。我姐知

道我常趁爸妈不在时不回家,对,她用不回家来形容我跷家。我像一匹狼,很独的。





那你的朋友呢,最少,你也有个同学罢。





没有,我是独子,喜欢独来独往。人家说钱可以买到朋友,但我不爱别人是因为我有钱

才在一起,所以,没什麽朋友。





女朋友呢?





女朋友,你不知道现在女生都很势利耶,我宁可到宾馆叫应召的。叫过吗?





是还没有。我不爱,怕中奖。我也不想当gay,太累,太麻烦了。





没人骚扰你麽,我是说,会有很多人追你吧。





那看你要不要被追呀。若不想被骚扰就不会被骚扰,我认为是这样。像我,去KTV,一间

房里只我一个在唱,唱得真好耶,虽没有人欣赏没关系,萤幕会打出掌声鼓励的字幕。

唱累了,就睡下,醒了再唱,我都叫他们从歌本的第一首开始播,唱到完。





我疑惑望著眼前这个一脸嫩气的费多小儿,竟如阿森巴赫遇见达秋。德文阿森巴赫,堆

满尸体的小河,死之河。阿森巴赫没能渡过,死在弥布消毒剂味道的瘟疫水城威尼斯,

达秋便是这死亡与性滋养出的纯洁诱乱之花。而今日何日,我追随费多来至他家,他将

用咖啡替我占卜命运。





这个家,没有生活痕迹的家,好像电视剧塔出的布景,金碧辉煌一似华西街台南担仔面

。很干净,每天一位欧巴桑来打扫。玻璃柜里陈列洋酒做为摆设,女主人化妆抬上各种

超级名牌保养品,琳琅堆置,多得可拿来糊墙壁。吧桌有半瓶矿泉水,时日久远,让人

错觉那里面当已生出苔青或孑孓。事实差不多,我坐靠角落的皮沙发里,居然教蚊子叮

著,颈侧顿时浮起一块疙瘩,奇痒难耐。蚊子忽忽飞经我视线,消失一阵後,又自耳际

俯冲过,我啪啪响打不死它。电梯大厦,冬天何处飞来蚊子,肯定是这张流沙深陷般的

皮沙发,方圆几尺内太久不曾有人走动过了。没有煮咖啡机,费多弄了杯即溶的麦斯威

尔,基於礼貌,我悠缓搅拌著铁匙,瞧见自己的脸幽森映在晶墨色矮几上。





没有一本书,这楝房子里。报纸,杂志,或者只要是印著一些不论什麽字句的,DM啦,

型录,电话簿也行,就我环顾所能及,都没有。我骤失凭怙,漂荒著。费多持易开罐喝 ,

遥遥坐我斜面。我们好像无法对话了。他换掉牛仔裤,放落长长的T恤盖住臀部,引人臆

测那底下穿了衣物否,直到他坐下来,是件鹅黄短裤。他曲腿坐在那里的姿势,宛若莱

茵河女妖坐在岩礁上。我们好像突然沦丧了不久前我们还拥有的足资对话的空气,我渴望

他叫我PAPA把我们叫回去刚才那个情境。我无法掌控自己正变成一根失水的藻叶,黏涩,

快发出咸臭了。我真想快快告辞,趁这股臭味尚未溢出之前逃之夭夭。





费多喝光饮料,抛篮扔进筒去,匡当惊我一跳。他捞起遥控器,谢天谢地我们前面的普

腾大电视发声了,一会儿渗出画面,猪哥亮秀。他转遍诸台,结果仍回来秀场,唱歌跳

舞开黄腔,容易便把屋子填满了? ?

我们沉默看秀,至电话铃响,费多抄起机子接听,走到垂幔流苏的窗户那边对机子耳语

。我猛然醒觉,他一直在等这个电话啊,我不过是垫档。飞鸟尽,良弓藏,可以告退矣

。我一口饮尽冰冷咖啡,表示这就离去。





费多关机後对我说,PAPA你再等一下,我朋友马上过来,就开始玩。





我过分迎合他几至谄媚说,好的,咖啡算命是吗。





费多说,我朋友讲最近电脑病毒太厉害,他把电脑都封了暂时不敢玩。我跟他讲玩这个

要三片磁片,容量超过3MB,他的虽是够装啦,但只够单色版,一听我这套是彩色版,

二话不说,马上来。









是的费多并非说咖啡,他说电脑,我缄口无言。依然看秀,等待果陀。秀播完,费多转

到NHK第二台时,果陀来了。





果陀望我一眼算不算打招呼,不知。费多亦不介绍,半声不吭,双双连体婴般钻去房间

,他们互相不说话的!随後费多叫我,PAPA来。





我蹑足跟进,谦虚倚在墙侧看他们,不僭越。OK,画面有了,费多说,密码。





果陀拿起红色X光透视片取码,四五○八。





费多把数字打入电脑,磁碟一阵骚动,乍地,萤幕破开裂出诡丽极了的动画,魔奇音效

卡奏起音乐,哇我惊呼,的确震撼。他二人却毫无所动,酷得像脑科医生准备进行手术







半晌,他们只是瞪著萤幕,尔後有如蚂蚁用须交换讯息的他们悉簌一触,便已完成协调

似的,果陀落座,按下了进攻键。费多侍旁,摊开来六大神洲舆览,手执道具图表。且

看,果陀所扮的主角在萤幕上东奔西跑,出村庄,遇三个美丽女魔,果陀稍手软时,费

多已祭出火云骇术,杀得三女落荒逃走,赚了三十元及经验五点。





我暗中密察他们是否情侣,一片茫然。





费多说他不想当gay因为太麻烦。我的好友蓓蓓,她说做爱实在太累人。一日有性,自我

便曝露出来,男友的自我也泄底,性不过是积压彼此的张力,大家都受伤。她说她是和平

爱好者,追求和平,不要涟漪。





我的学生豪豪,他说把马子跟玩电动,属於同级。若约会完要做点什么,比起去找地方

或引诱对方上床,倒不如早点回家打电玩看电视录影带。





蓓蓓後来告诉我,日本这半年流行起所谓,第二处女症候群,即失去处女的年轻女性就

此可以不性爱。好比麻疹,水痘,早出早好,既然打了预防针即可免疫遂赶快去打。此

流行病原因很多,其中一项,由於各种资讯调查显示女孩们非处女,故使大多女孩讨厌

自己和别人不一样而特意失去处女。现今又从资讯知道人人不必然都性爱,则不做也十

分之放心。非处女的早或晚,端看公司或学校的气氛来决定,性爱亦然。失去处女不因

爱恋对方发生,只是跟比较熟惯於做爱的人发生,随伴而来记忆犹存,如此,可以了。





我讶异,那麽,异性恋亦同性恋化了?





经常,我们跟并不认识的人爆发性关系,分别时,我们对那个人的回味才开始。这回味

,如同每一种生物在交配之後都是忧郁的,也充满了感伤。





是谁说的,叔本华麽,一个人在恋爱中的狂喜与痛楚其实是,种族灵魂的叹息。种族意

志贯彻於爱情为了两性结合繁衍後代──看啊这个,真是多麽的古典。那些异性恋间的

奇闻轶事,雌性是选择者,小心呵护住稀有卵子,伪变且聪明的挑拣出合作夥伴,而参

与角逐的雄性们,必须打通亿万难关所付出的体力智力耐力精力,足使後世大惑不解,

发出评赞,愚蠢,你的名字是男人!





今後,若一时代大部份的男性,渐渐皆失去想要生殖後代的驱力,蠢力?这个时代大约

亦已同性恋化矣。当我听见周遭的妹妹姐姐们并发怨怒说,奇怪这些好男人都哪里去了

!我总是全神贯注控制住自己别,别脸红,力持最从容的风度以掩藏身份。





当男人们都不再见异思迁,睹色心动,因为麻烦?太累?没时间?没办法就是不想?女

人们於是都沈寂了。





当无性爱时代来临,何时候?二○二○,中译片名叫银翼杀手,男人奉命去杀复制人,

最终千钧一发主客易位,复制人把男人从摩天悬楼拉救上来时,复制人的命时已届,他

怅望著男人及其背後空中扑起的鸽阵,逐渐死去,化成为金属液体。当然,女复制人爱

上了男人,因为有爱,奇迹般续存了下来。





当费多和果陀打到一处城堡,相传内藏奇珍异宝,极危险,费多主张进,果陀决心一探

。先武装,戴上战神头带,紫砂拳套,身著蓝晶铠,足登龙蜥靴,手执炎玉剑,大剌剌

进地窖。嗳呀不好,五步一妖,六步一魔,好容易找到几个宝箱,启开全是铭谢惠顾,

未了赚到两粒粽子一碗肉汤,不及吃又中剧毒,匍匐前往……





当调查统计宣告,婴儿潮出生代,将於二○六九年全数死去。此时我隐约听到一缕乐声

,若断若续,如此熟悉,如此悠远。起先我不留意,我流浪在圣域传说里荒芜将死。但

它又来了,又没了。一次比一次,明晰,确定,终至我清清楚楚听见了,它就在外面。

我循声而往,是客厅,电视萤幕播映一部黑白片,我不敢相信我所看见的,那上面是,

NHK第二台,我看见费里尼的大路正在上演中。





大力士安东尼昆,低智女朱丽叶塔,两位可爱的老朋友跨越时空来晤,我热泪盈眶,坐

看如梦相似。





多久多久了,阿尧出国前我们在美新处林肯中心看的大路,也是我与阿尧最後一起共看

的电影。每每尼诺罗塔的配乐一起,阿尧便感冒似的抽搐著鼻子,剧终时和安东尼昆跪

倒於沙滩里无尽悔恨的啜泣汇奏为一片滔滔逝水,阿尧哭了,我也哭了。我们趁灯光大

亮前各自赶快整顿好,逃出门仍悲切不止,默默一直走路。一整条重庆南路布置著牌楼

国旗,十月金色的风到处镀上一层金。阿尧买了烤鱿鱼,我们喝完公园的冰镇酸梅汤,

坐博物馆阶梯上撕鱿鱼吃,才开始谈观后





感,却做了一个完全跟我们情感相反的结论。我们嫌大路,太乡愁了,不够犀利。我们

著迷於八又二分之一,而膜拜爱情神话。





几年後我看到大路录影带,带著忆往的心情,比跟阿尧看时知道了一些背景知识。当年

左翼记者皆反对大路,此片跟社会政治问题沾不上边,用新写实主义的说法,这是部拒

绝的电影,颓废反动。唯独一位评论者他说,好一部勇敢的电影!他也许是嗅出了大路

理力抗潮流的勇气。但我仍抱持跟阿尧的共识,大力士和低智女,都是费里尼、心中的

理想人,失之浪漫过度罢。





似乎,到今天这一刻,大路才有了它唯一的位子,银幕上正演著银幕下的。
 

PIER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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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艺游人骑一辆马达篷车跟买来的低智女,两个边缘份子展开一段谋生旅程。冬天出太

阳时,大力士抛弃了病愈又活回来的低智女,留给她一些钱和食物。若干年後,投靠到

马戏团里有漂亮女人为伴混得还不错的大力士,歇演时在路旁晃荡,春天,空中飘飞粉

絮,孩子们打球玩。他走著,忽然驻足,那似有若无的歌声,从何处吹来,断了,又来

了。他趋步前往,旋律越来越清晰,他看见郊地上一名主妇哼著歌晾晒衣服,他问妇人

这条歌。妇人说两年前有一女流浪到此,常常唱歌,去年在这里死了。





我覆脸乾啕起来一如影片结束时的大力士。我与阿尧,我与永桔,我们放野在社会边缘

的逐色之徒,往往,未败於社会制裁之前先败於自己内心的荒原。我如何把自己弄到在

这个屋子里,任费多的一切一切,无情践踏。





低智女大力士适时出现,向我招魂,以我们共通的语言,那一点点乡音已够我抓住像一

缕丝线,依循它我走出了迷宫。我斯文扫地,仅免於精赤条条。朱丽叶塔滑稽之睑,善

良如母鹿的圆眼睛,包容著越老越怪越难以相处的费里尼,亦包容了我这副不堪的蠢模

样。她像金雀花治疗不安,石南使人平静,松香平衡消沉,龙胆根增加耐力,茉莉抗抑

郁,薰衣草解除焦虑,金银花减轻乡愁。巴克疗法也好,芳香疗法也好,对於我仅须及

於文字,文字疗法,够了。





且看,金盏花疗牙疼,樟树做收敛剂,灰毛菊解毒。桃金娘治支气管炎,橙花助消化,

野葛抗腹泻,燕麦镇痉挛,丁香油防腐止痛,迷迭香强固记忆力……





我看完大路,关掉电视机,离开了费多的屋子,没有向费多道再见,当然也没有留下足

迹。





费多再也找不到我,我也不会遇见他。对他,费多一代,我无能抗拒,但是起码我能,

尊严的败退。我奢望,应当我还不至於太难看。





往後我常常想起费多家,那条巷子出来的通衢大道,我招计程车时看见垃圾车开来,沈

重坦克,漆黄铁壳闪著许多盏红灯泡,连连五六部轰然驶过去好像宫崎骏风之谷里的荷

母群阵,异味掩鼻。宫崎骏动画之色,绿体分布著灰蓝图型视器的荷母,生气起来视器

会变成血红。荷母之怒,即核战後被灭种污染了的大地之怒,唯有一人,一女孩,驾驭

状若蜻蜓飞行器的女孩,可以抚平荷母之怒。女孩偕飞行器翱翔,妙影投照在荷母湖镜

般的视器上。最终,荷母像红潮涌来为女孩所阻,息止了怒气。重创的女孩昏死在地。

荷母蠕蠕伸出它们须条触拂女孩,将她高高抬起於空中,一片黄金麦浪摇动的触须放射

疗能,唤醒了女孩。女孩走在浪端,走在光中。风之谷的人们仰望著,一名老得不能再

老的婆婆惊喜掉下眼泪。只有老婆婆听说过的那个传说,传说里的女人,承诺将会再来

的女英雄,他们等了一代又一代,现在,她终於再来了。那个冬夜我站在大街,孤独如

在一个同性恋化了的乌托邦,那些环绕地中海沿岸多似繁星连神话也没能传下来的不知

名小国啊。我只有诵著自己的经,经曰,西湖水乾,江潮不起,雷峰塔倒,白蛇复出。





_9_





新时代运动的健将们说,柏拉图大年换月,走完黄道一圈十二宫是一个大年,需时两万

五千八百年,移动一宫乃一次大月,两千一百五十年。逢换柏拉图大月,旧去新来,分

崩离析,麻姑三见沧海变桑田。这次换月,太阳从双鱼宫逆入宝瓶宫,在本世纪未。从

双鱼时代的基督教文明,过渡至今日後基督教时代,於二○○一年跨入宝瓶时代——NE

W AGE,新时代。





唐葫芦教诲我,宝瓶座,其星座是一个人肩上负著水瓶向下施水,象徵柔性,包容,人

道与和平。所以未来的宝瓶时代,是柔性生态主义对抗刚性物质主义的时代。





仙奴附议告诉我,意识必须变革。





他们拿些书给我看,有一本宝瓶同谋,为新时代手册。唐教我该如何操控意念,他说意

念这个东西,是宇宙间唯一超光速的能量,可使百炼钢化为绕指柔。
唐银仙奴信得很诚,道友更胜情侣关系。吧聚会,他俩连袂来,不忘传道。唐最近学会

唱张清芳的歌,MENS'TALK,他唱你说你有个朋友,住在淡水河边,心里有事你就找他
谈天,爱人不能是朋友吗,你怎麽都不回答,你的心事为什麽只能告诉他……





唐,赔光老本追寻爱情的坎坷G,多年来为了几桩爱情赔掉一幢房子数十万积蓄,爱人们

还是都跑了。现在他跟仙奴住在一起,仙奴尚有旧爱未了结,他对仙奴唱道,我和你就

像天和地,你是云天上飞,而我的泪水滴成了河……









仙奴点燃腊烛,倾斜著将腊油滴入盛水的盘中,端详腊的凝结形状来占卜。烛光隐饰掉

岁月烙纷,烘托出眼睫鼻翼很立体,因太专心详兆而头疼起来似的以食指戳著太阳穴,

妖丽如京戏里花旦把胭脂直擦进两鬓去。他详罢自语自解,情字路上,误会,谣言频频

,注意言辞和行为。





我乍然醒悟原来费多的咖啡算命法,大约就是这样罢。於是我亦朝水盘滴下腊油,请仙

奴帮我看。腊凝成依稀船形,仙奴解码说,你常存怀疑,要使感情和谐,应更具信心。





仙奴每喜独坐烛光里,若有新加入者跟他攀谈,他便永远再讲一遍他的故事。无非十二

年前他去公司打卡时钓到一个这辈子最爱他的老外,他苦读通过托福考试,到美国和情

人赋居。情人住在船上,为欢迎他上船,把他照片放大几百张贴满屋子每个角落。这楝

不能给他安全感的船屋,一直是他任性找碴的籍口,一个月後地返台认命度日。十二年

间,情人每趁休假来台与他短暂相会。情人在这里认养了几名孤儿,来就带礼物到育幼

院慰问,倒不曾给过他一分钱。年前情人捧来一纸结婚证书请求他签字,为使日後合法

继承产业,他没有接受。不久美国来信,情人死了。至今他常常梦见船屋摇蒙,情人抱

著他当时珠贝色柔润的身体入睡,他睁大眼看著船窗宝蓝夜空里杏仁白的月牙,像剪贴

在那里的,他患了治愈不了的思乡病。





歌又唱起来,歌词曰,无需喊叫,雁啊不论你飞到哪里,都是同样的浮世。





我仍记得那人姓施,我们每星期周末会面,延续一个月,他突然在不是应该连络的时间

打电话找我,向我借两万元。我没办法跟他讲,我的总共存款不过五万,大部份是退伍

时同僚们还我的存款,我且未有工作。我答应了他,一文不少。我们在老地方见,庞毕

度风的餐饮店裸露著水管铁材斑驳墙壁,空调太冷每使我冻成霜鸡般木讷寡言,以至炎

炎夏日我得牢记要携带那件有僧侣帽的外套赴约。施则穿得过於少,他自恃可媲美阿诺

的健美体格,不择时地总那一身装束,背心式棉恤扎进超短牛仔短裤里,高筒球鞋翻出

有马球标记的线袜,军绿帆布书包。





施迂回说了很多很多,不说时便用一种受伤小动物的眼神望著我。我心知已交到他手上

的两万元,肯定是有借无回了。他倾诉自己的苦境和贱性,似乎越拉大我们之间的尊卑

悬殊,他就越有理由接受这笔馈赠。他期待我最好能啐他几口苛薄话,脸色,甚或暴力

虐行,他就可以放胆的安心理得了。因此我不得不起疑,从我们头次上床以来,他是那

样,那样殷勤於翻过身去,曾令我无比欢快,感涕交加的,那麽,他其实并非如我所认

为的双偕治荡,共臻梦土了吗?没错,他更多是为了取悦於我。或者我得忍痛看清真相

,我们的相处关系原来也没能逃脱出,嫖与被嫖,他只是采取了零存整付的收费方式。





我唯有呢喃著同样的辞,没关系,就这样好了,别放在心上,唉你不要这麽说……我处

在不平等待遇的折磨中,但愿赶快结束这场灾难。但我越仁慈,施刖越自行贬抑。我们

那个傍晚到晚饭后的冗沉谈话,便像唱片跳针周而复始播著同调,终至向来露肩露腿不

畏强冷空调的施,亦被冻得鼻尖淌水稀里稀里吸著气不让鼻水滴落,而我受刑的忍耐度

已濒於临界,终於我下了决断说,走了吧。





他透出惊煌之色,简直像我把他弃之於野。





但我也再不能了。做个道别的了结之辞我说,你再要去哪里?





他卑微说,不晓得款诶。复幽怨说,你要吗?天啊如何我每次被自己的语言所困,我的

修辞总是跟我意图之间存在过大过多的空隙。我真正的意思是,OK,银货两讫,拜拜。

然而施得到的讯息却是,我们去床上吧。当然我要告诉他,不,我一点也不想要,但我

说出来的话是,我们该走了。於是从他较为释放的仓促笑容里我明白他所获取的回答会

是,要呀,不都是吃完饭去吧喝杯酒然後去旅馆的麽,何苦例外。





势格形制,我已失掉辩解之机,我怕我若回拒他,他会当场痛哭失声。





所以我们仍去了路桥下的小吧。我沮丧之至,多喝了两杯曼哈坦,存心报复他不付账,

让他也付一次。他努力要弄暖气氛,变成花蝴蝶般乱招展。我恍惚一下子看清楚他,奇

怪他当游泳教练领固定薪水可怎么还向待业中的我索钱?还赌债?不良嗜好?桶漏子了

?或是拿去养情人?总之,我不相信这笔钱是给他姐姐住院开刀用的。我才惊觉,对他

其实我是一无所知,而我居然以为我们可以长相厮守。





离开吧我们仍去上床。我阑珊走後面,有意教他付柜台宿费,反正也是从我两万元里支

出,不为过。然则他呢,他媚术依旧,又实在更温柔,把我的恨念融解掉,倒也回心转

意。男色当欢直须欢,人骗人本来一出戏。我仍想好好玩一回,却何以都走味了,万般

不听我使唤,七零八例不得个收场,让我真感到抱歉,对他不起。如此,似乎我们也够

扯平了,谁也不必再留住谁。性与权力,其消长,好难说。





离开旅馆我们仍搭计程车,顺路我送到近他住处的十字路,他下车。夏天亮得早,男女

清道夫在扫街。不过昨天以前,他强烈吸引我的力量,完全消失了。一旦消失,就像制

造香水过程中的热淬法冷淬法或油热淬取,淬尽香气之後的花瓣只剩下一堆黄焦渣子。

每次我自後车窗回恋他越过马路并开始期待能很快再相聚的身影,现在,我连一眼不想

再看。我害怕只会看见他的平凡,丑陋,不堪入目。我注目街上披背心戴黄帽的清洁队

员,视觉上很刺激。我多番看到他们,这番才发觉有他们,听说他们工作中被酒醉开车

撞死的比率甚高。我再不会跟施见面了。





想必,对施我也失去了魅力,人渣一具。





我再度,又掉入了伤郁的渊薮。看不出何时,何人,才有获救的机会。





我屡屡被自己催眠啊,梦想这次遇见的必就是唯一的,固定的。我太恐惧揭破真面目,

这表示,又再一次落空。然後是又再一次的低潮,虚耗,一息尚存於早上醒来,为什麽

没有死,遂又要开始度过一个白天。随日照渐渐西移,人一寸一寸减弱下去,到黄昏最

後一线夕光收尽人亦形骸销散,飘零的只魄只想找到」件物体可以附身,暂栖一宿到明

天,谁知道,恐怕今夜就过不去了,那也没什麽分别。





我曾经在满室斑烂斜阳的星期六下午翻遍电话簿,包括服役期间认识的几位南部兄弟,

皆找不到谁可以聊聊,见个面,去哪里坐坐。我破碎而游离的状态,将使我的出现在任

何一位朋友面前,都是个突兀,打扰。我找不到能有哪个倒楣鬼来聆听我的猥琐告白,

灵魂探索。我看著斜阳剩下几道栏干就要没入黑暗,胸腔狂鼓不已犹如十三道金牌来索

命。我几乎要打电话给蓓蓓向她求婚,恳请她睡在我旁边让我能握住她手度过即将来临

像死亡一样的寂寞长夜。事实上我抓起电话拨了,传来她好明亮的喂喂声。我一时傻口

,只在喘气真是断命之人。蓓蓓可就听出来是我,唤我小韶吗?





我吞咽大气说是,问她在做什么。她道家庭聚会,放空电话让我听,果然一屋子大人小

孩喧哗和婴儿的啼哭,问我何事。





我说,本来想找你出来看电影,改天吧。





她说,你没事哦?





我说,没事没事。





她等我挂电话,我也等她先挂,一阵空档她问喂?我忙答喂。她笑了说没事哦,我说没

事,她说那就再聊,挂了电话。





我掉落深渊。





夜幕业已降下,没有选择的馀地了。我梳洗好自己,洒上古龙水,如德古拉夜行觅血般

我也得尽快找到一枝可栖。我说不在家吃饭了,母亲很失望。这个国宅区此时扬溢著不

知哪家的葱爆酱油香,中庭天井大孩子们在投篮球,幼儿骑三轮小车绕逐,妹妹当家教

刚刚回来。彷佛阴阳两界,同存共荣,却有一条森严的自然律无形隔阻开,我看得见他

们,他们看不见我。他们根本不能想像我去的地方,无光之所在,终老一生他们是永远

也到不得的。

我曾经,那是杰不曾给我一丝一毫预警之下对我说,你必须习惯这一切,便与那男人离

开家说是去排练场。我留滞他租来的顶楼,心被捣烂成泥,闷入他常穿的布褂里痴狂嗅

啃好像救命之急的呼吸著氧气筒。两天假期,大寒流之夜我离营搭快车从屏东直奔台北

,一整夜想念杰连盹没打,把自己烧得通体透明,两眼灼灼。我有他房屋钥匙长驱直入

,看见他与一男前胸贴後背抱在一起睡得正酣。是那人先睁开眼发现我,杰也醒来。他

们纷纷坐起张目看我,一名闯入者。我瞪著杰觉得不认识地了他变成了一个狼人。





直到他二人离去前,我们三人还共同吃了顿泡面。那人算是和善,避开一角尽量不碍眼

。我必定像一棵失去仰望能力的向日葵萎顿根植於床沿,波西米亚式铺在地上的床褥,

公寓楼顶违章建筑,天花板矮矮的。我两手插进头里,颓愤视线仅及於杰的膝盖和两脚

,步过来移过去,嘈乱,窒问。不知多久,到杰叫我吃面,我动亦没动。





杰过来拉我,把我安插坐在一碗泡面前,面里摊个蛋。他们各吃著,杰告诉我这音乐是

这次舞码用的,我才听见录音机放著打击乐间杂笛笙之类不协和音,杰说粗稿还在修增

,把蛋白拨到我碗里。他素来只吃蛋黄,蛋白都给我,截至目前这是我仅仅还认识他的

,令我几乎失控。可我也真顶得住,哽咽吞面,一碗面竟给我吞精光。杰谓排练时间到

了,他们得赶去,叫我好生补个觉,躺一下。杰说,你必须习惯这一切。





我捂在杰的布褂里睡著了,梦见入伍後首次回台北。前一天我电话告知杰,他正忙公演

嘱我在家里等他。下火车我直奔杰家,连爬六层楼,绮想说不定他会现身在下一个转弯

的阶梯上迎接我。至家门口,我探手廊个边几盆迷你仙人掌底下,摸得钥匙果然他尚未

回来。我开了门进屋,一切如常,好比我从来没有走开过这间屋子。既看不出因相思而

导致作息环境的什么变化,也看不出为欢迎我回而有的一点点准备,我稍感落寞起来时

,杰突然出现把我抱了个结棍,他躲在浴厕门後偷看我进屋种种。我惊喜问他不是很忙

怎麽在家,他堵住我嘴胡言乱语因为想我不能再等等不及了,就再没有讲话的份,狠狠

做了回。不得歇息,他赶起来穿衣,要我一道,跟人约了有个访谈。他拿件橘红空军夹

克给我穿,飞官朋友留给他的。我们一路跑下楼,亲吻撩抚什麽都来,刚完俩俩又起,

互相指笑……
 

PIERCE

超级版主
笑声里我轰然而醒,分不清哪边是梦境,我像在屋里俯瞰,床铺上的我冷汗潮湿如尸体

拉出来在解冻中。我以为睡了几劫几世,十来分钟而已。





日射以东,国境以南,这边的梦域太残酷。我复蒙进布褂,吸嗅杰的气味眠入回忆不愿

再醒来。





杰穿藏青棉袄,盘钮一路敞到底不扣,里面纯棉大格子衬衫,扯出拖在松倍青布裤外面

,手柄黑布鞋。鞋跟袄,他去香港时买到的。他斜坐上海式老咖啡馆,窗外遮阳棚的橙

色光映进来使他像林布兰画中之人。他散发著狂狷气质,令女采访者几度错愕失笑。我

坐远方一侧吃完了大盘通心粉,水蜜桃蛋糕,喝红茶,目光不离杰,耳闻飘来的只字片

语即知他谈话内容大约是讲哪一块。我瞥见壁镜里的脸,性感吗?杰说我剃了平头的阿

兵哥样子出乎意料很性感。我低下头,嗅著自领口冒上来的味道,混合了刚才杰的我的

我们来不及冲洗的,使我翻涌起一阵甜暖,一阵酥麻,一阵热流……





我在畅快中醒觉。仅以爬虫类视网收播到我所在之地有光线,有覆蔽物,有温渐熟悉的

气味。我裹著蛋壳与黏液复又伏蛰,听到血液打著拍子流过身体。





舞者随拍子起舞,舞者倾听他自己的身体。他的记忆已身体化,依赖身体的辞汇和节奏







他的脸的确比一般人多长了骨头,嶙峋,峥嵘。舞者说,在格力跳舞的那段时间,你可

以分明感觉到你比起步之初又多了一些骨头。在尼金斯基跃起他惊世一跳之前,他已跳

了千遍万遍。舞者默诵口诀修炼真身,似俪似骈他哦吟——





缓缓吐气,收缩到深度的收缩,我彷佛看见天。沉沉吸气,开张到深度的开张,我彷佛

看见地。身体扩展之时,我了望悬崖,身体高举之时,我住在自身里面。收缩摇摆之时



彷佛卜卦,掷jiao3[上竹下交]而出,未有答案,於是再掷,依然无答,终至身体抬起?

?

双臂开张,是的是的,月满天、心……





我梦呓若祝祷,先知无眠,你须真识灼见,度此暂生,当是刻刻赴死,人越死於自己,

则越活於天主……





我梦见他紧紧匝住我躯体的实感,一股不容争辩不容犹疑的靶力,劲且强。我若偃而依

顺,他荡起我柔蜜黑海。我若抗而匹搏,他飘起我骇怖焚风,自焚焚他。他清瘦之身装

著一股命定狂热,他说他从来不选择自己的命运,包括舞者,同性恋者,他是被召唤的

,天生注定只此一路。他说他没有选择,他是被选而做为一名舞者。他这股宿命热力,

不由分说进入我意识穴牢,放虎出柙,我的可哀性觉醒,悲恋初情。





在杰的渗透著我们汗水跟欲望的床铺上,我不断醒来,不断睡去。每一睡去醒来之间彷

如永死那么久,其实短促仅次大蜥蜴的沈重眼皮打开又阖上。如此我存在的唯一理由,

只剩下荧荧一念不灭,等杰回来,等他走进屋里走到我跟前,俯身吻我,霎时,魔咒解

除,曾经发生在我眼前的不幸景象不过是幻术一梦!





是夜杰未返宿。我的昏眠等待渐渐酵变起泡,前一秒我猜忌他,後一秒替他辩护,才恨

他,使原谅了他,相信他必回来,刹那又荡然无存。意念果然比光速还快,泡灭泡生,

其酵力也果然惊人,正像後来高鹦鹉给我的一瓶金橘渍,我忘了启食储藏柜中一年待取

时,讶见金橘发酵的能量已把肥胖玻璃罐从腰到底裂成了几块。我亦然。那个冬日泛澹

泛白的午后,我起床离屋走出楼寓,不吃不饮不知要往哪里去。





可能,我搭了一程公车到西门町,由於钱不够,就也摆脱了町内密布於途的拉客。可能

,我到红楼看了一部叫不出名字的片子,当我缓慢适应了周遭一片漆黑之後,幢幢如置

身在夜潮的灌木林里。我背後一丛丛灌木发出咻咻声,漫山遍野骚搅著乱影,煽出腥味

。我冰冷颤抖像枯木上仅剩的一片黄叶,抖至剧终散场,我见自己临崖悬坐在陡峭厢楼

,脚软嘴麻。我不敢回头,但我还是回头,瞥见了空荡座椅地阶上散弃著擦拭过的卫生

纸如一坡地盛开的白牵牛。





我走出戏院,黄寒灯火,沙沙而行。





走了一程又一程,徒步横越台北市西区到东区。再回来杰家,从楼下望见房子有灯亮著

,我差点休克,扶住胃躲往街角,直想腹泻。我折走离去,一圈一圈绕著附近巷子想,

反覆辩证,推理出完善坚固的逻辑返来楼底,然而仰头一望,顿刻崩解,被自己转回身

时的影子吓一大跳逃跑。我惊疑每个往巷里行去的形影是否杰,或那人,屏息跟踪,像

一颗摇晃的露珠随时会涸没。後来我把自己一层楼,一层楼往上搬,每上一层蹲蜷阶口

大吐气以免昏厥。来到杰家,轻敲门,准备说出业已操练了千百遍的台辞,我将平常极

了的说,我回来拿东西的。





很久很久,久到我石化如巫峡神女,无人应门。我取出钥匙开门进屋,立刻明了,杰没

有回来过。我摸探床铺凹陷的卧迹,嗅见老窝的气息一似出门前不曾被侵入。我绝望不

相信,一再察嗅著,连那纸糊罩灯洒下的光尘似牛毛细雨,亮了整个白昼到晚上温度甚

高。我把它熄掉,废坐黑暗中,确定了杰压根没有回来。





这样我坐到天亮,决定写一封信给杰。写了无数张,皆只是个称谓,my

lover,爱跟恨,排 山倒海向我涌来再也写不出第三个字。my lover,my lover……





我留下一堆揉掉的空白信,我得回营了。





冬天的红楼戏院啊,於是我又再来。





更乾更冻的街市,乾得起粉起屑,我一路咳嗽。可以说,这是有备而来,也可以说,我

亦不知我这样是到底要如何,我和我的牛仔裤之间什么都没有穿。





我记得,那是一团喷撒了浓重发胶的粉味,在零落还未活动起来像大仓库的早场戏院里

,它从另一端移往我这里,移到我旁边。我又冰又烫感到曝尸於野的,委实,太空旷了

。我起身走出座位,到厕所去。我面池站在那里,阿摩尼亚味,高窗上毛灰的老阳光,

和我烛重吐出来的气马上凝结为一股一股白烟。那发胶味果然跟来了,在我背後。它很

快抚索上来,不一会儿便褪下我的牛仔裤。我一直没有回头,任它做了它会做的事,我

也没有勃起。我只闻见扑盖住我的发胶味,那嗡隆嗡隆电影放映中的一片沌杂声效,那

窗项混蒙白日。然後,那发胶味离开了我,总共不超过三、五分钟罢,我的後面湿冷又

刺痛。我直打寒颤连卫生纸也掏落掉地,於是我看见自己两根冻腿,和堆叠在膝敞著口

的牛仔裤子好无辜的仰望著其主人。





我落荒而去。





大街人生,衣冠楚楚,我冒充於其间行走,越超窥觑,椎心感到阳界的律轨条条不容情

。我怕太阳再大一些,就无所遁形了。





我买好火车票在後车站一带走,疯狂拨电话,不相信杰就不回家不接电话不出现,就不

见了。至此我惊悚发觉,除了他那个家,我们的窝,我竟然再无可与跟他连系的点,线

。我不知道他去的排练场在哪里,他的工作夥伴们,社交圈,他的家人。我和他之间缺

乏任何人际网络,只有爱情。爱情迷乱了我的眼,以为全世界都在这里了,这个窝,这

张床。突然这一天,雾障消散,只剩我一人独在荒野,我们的欢乐华屋原来是青冢一堆







杰说,你必须习惯这一切。





是的,我用光我极有限的那几年黄金青春在习惯这边阴界的法则。





一直到退伍的後来一年半之间,我著魔般往返於高雄台北,台北高雄的火车上。但凡有

假,短瞬周末,暮来晨去,朝花夕拾。





无数个夜晚,我不喝不食,望著黑邃窗镜里我的脸和车厢列列盏灯滑行过岛屿以南到以

北,梦中风景,叠映其上。有时,我看见炼油厂的火舌舔著夜空。有时,又紫又蓝的大

平原边缘一串星稀灯火如镶钉珠钻,不知名小站浮洲般漂过。有时一片水光误为银矿陆

地,有时明月沟渠十几轮月亮。景物匆匆而逝,放快的影带刷刷刷洗著我的眼睛跟脑子

,洗到涩了,白了,乾了,天也亮了,我下车。





日以作夜,纵北纵南。我染患车站忧郁症,至今不能被除。





那些岩黄车站大厅,拥挤似人肉市场,但是去洗手间一趟出来,人不知都哪儿去了,漠

荡起风,留下废报纸在地上拍飞。那些扩音器里的女声广播著班车时刻行次的奇异腔调

,直如吸星大法叭地掏走我心,此时若有谁效妲己的背後一叫,我必跟空心比干一样仆

地而灭。以及那些仓皇在等候在奔赴的旅客,天堂陌影,各自投胎做人去。而我,站都

走空了,依然,我不知,该投往何处。





如此如此,一再重覆的情境和事件,是织毯翻过面来的漫漶纹理,织著我无望无止的空

待。





我渐习惯於这种空待。





经历过一回合复一回合的不信,求证,明白,否定之否定,所获得的空待。





_10_





因为不信,那次归营後我设法很快又北上。因为我终於打通的长途电话杰的声音,温和

向我解释,那两天他们是去山里参加一种所谓禅喝锻练,故而未返家。





我制止不了牙齿格格碰响的,问杰若回台北可以去找他吗?





他说,那当然。而且他说,你这个傻瓜。





此话,我再三倾听,深夜里,便让泪水流下。好安静的泪水可是好乾脆的一直线自眼尾

流下,流进两鬓,两耳,就涸了。不停的,一直线流,没声息。





杰的屋里再见到杰,我像从战争前线拣回来一条命,看著地,怔仲。彼时的我真是太丑

笨极。真相是,杰不爱我了,这麽简单而已。





彼时我看不见,爱情两造,很残忍的,移情别恋那一方永远据有更多砝码,而遭受背叛

的这一方非但讨不回丝毫补偿且还降为负欠者。我跟杰,负欠者跟债主。债主的一点软

心肠,一点安慰辞令,却给了负欠者不实的幻觉,自怜,膨风,做起非分大梦。





我满面于思,气味酸浊,怨怪之情溢於言表。这位负欠者显然搞错了,发话说,但是你

总也可以打个电话告诉我,我一直等,等到最後没办法了走了!





杰说,我在山里没电话怎麽打给你。





我说,是什么山里呢。





大坪顶。





是全团人都去吗。





杰,不讲话了,惫赖以对。





我灼苦等著地应该给我一个交待,他跟那人,他跟我,我们,到底是要怎样?他却不提。

我就用理直气壮的愁容谴责他,用比质询更严峻的缄哑压迫他,我是如此看不见我越施

予张力,便越急速减失了我的价值啊。我看不见负欠者的贬抑处境,债主无情是当然,

知趣的,乘他还未翻脸前赶快闪远罢。但我竟如此ai2[马矣]钝不明,所以一旦信势逆转,

杰失去善心不再保持礼貌时,我可十分悲惨了。





杰开始讲他们团里一位最具爆发力的舞者,金。杰说金把自己变成了一把镖,镖起中的

,上场即发,绝无虚射。好比别人以跳对角线方法往舞台左侧退场,金则往舞台中完结

一支舞,这对掌握全场或结束舞蹈来说,都难得多,金敢做。金的才气是,我在哪里舞

台中心就在哪里,这种扬溢。金从不只为跌落而跌落,他为了再起而跌落。他在每一飞

跃之中完成身体,如希脑雕刻颠峰期的一尊青铜海神像,赤裸,美丽。





杰说,古希腊人认为,男人的高贵品气可以私下的,或公开的,譬如在阿波罗神殿肛交,

转移给年轻男子。ousia,精液,希腊文还有另一个含意,物质,存在。因此娈童行为在

克里特岛是一种入教仪式,告别童年,男子成年礼。你看希腊战士,将其战斗能力转移

给追随他接受他军事和公民教育的年轻男子。





我狐疑起来,金是他的爱人,战友,同志。那麽那天那个人是金吗?不是吗?为何没有

在我脑袋留下半点印象。我被这个念头缠绕,分神不闻,不视。
 

PIER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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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说,性是一种求知,一种得道,除了生育和享乐。





杰说萨满教巫师,日本武土道,夏威夷酋长部落里的男性贵族,皆是同性恋形式的体制

化。以及席隆奈战役被马其顿郡主消灭的雅典联军禁卫军,都是由同性恋者组成。





杰说金与生俱来散发出一股气派我不属於任何男人,悠悠然兮多怡哉,的气派。杰倾倒

於这股气派,是的,金是此道中之尤物。





杰尽说,一直说,用好高档的语调说。他操纵出知性氛围,高来高去,怎容世俗修辞插

花。我无馀地启口,心似坩埚煎熬。





晚上杰带我到吧,叫了杯酒给我,放我当一棵盆景般在一个位子上,他周旋去。不论他

是想把我快快让渡,或有意刺激我觉悟另觅新欢,或老鸟严厉训练小鸟学飞的,总之,

他再不睬我,视我若无物的当面与人大肆调情起来。债主变天,烟视媚行。





想必我难看透了的嫩鸟形容,一览尽底。有个好老好老的高瘦子,也许并不比我今天这

把年纪更老。高瘦子坐到我旁边,请我喝酒,频用他布满关节的大手掌拍打我肩,我腿

,表示完全理解。他沈默是金,偶尔才释出一句话说,都是这样,你会习惯的。





喝乾二杯,我伏倒桌上不知多久,醒来不见杰,慌张爬跌。高瘦子扶我坐好,说杰跟一

人走了。我陷入情狂,大醉离开吧,高瘦子带我回他家。我直挨到进浴室里,吐了一马

桶。





高瘦子一边先放浴缸水,一边帮我把衣裤脱掉,拿莲篷头将我浇湿,打肥皂。我闻见冷

冽柠檬香,感到他大骨节的手很熨贴,熟练擦完皂球,蹲踞我前面,左右翻掀,好仔细

的洗了一遍,是又不是抚弄之意。既使半昏醒状态,我亦自知伟岸立於室中,无赞肉凸

腹之虞而放胆任其处置。我想他定要亲吮此昂然物了,倒也没有。他扶我入缸卧下,泡

热水澡,绞了毛巾抹净我脸。有一晌,他坐缸边看我的裸身,手轻拨水上药草袋蒸荡出

柚橙味。他凝视的目光,温柔,伤感,久久不离。随後他起身,收拾一地肮脏衣物扔进

洗衣机里洗。





我躺在床上,不久他爬上来依偎。我抱住他,昏暗一惊,抱空的,再抱紧些,就没了。

何等洞虚无气的皮囊,攀著我颈跟胸膛。我摩挲这皮囊,心底翻腾起对杰渴念的万丈海

涛,杰那清瘦,有力,无悔的命定狂热啊。我使这皮囊发出似乎痛苦似乎快乐的哼呜,

他很快出来,我却在勃高但没有到达的酒醉中睡去了。





次日我起床,打量周围。太过整洁的屋子里,别无装饰,家徒四壁之感像是机关招待所

。我的衣裤已洗晒折叠好,放在沙发凳上。快中午了,厚窗帘深掩,囚暗不知时辰,我

迫不及待想离开。更暗的,高瘦子身影出现在卧房门口,说吃点东西再走。





是荷包蛋培根,煎得漂亮极了令人食之不忍,但它盛装著的白瓷盘上烧印著一棵青花色

建筑物,底下有字是省政府的什麽单位敬赠。我抬眼瞧高瘦子,这是我清醒时看见的他

,在灰昧阴影里我们首度碰著了视线,立即移开,自今尔後,只此一眼。





他还给我烤了两片柔酥吐司,金银可口,一杯柳丁纯汁。他是那样绝望的想留住我久一

点,颤摇著置杯於桌,泼了一半。他拿布擦桌,再去现榨柳丁。我说不用了,真的真的

不用。似乎,邂逅以来,这是我首度对他发出了人言。火速吃毕,潦潦草草走掉,不敢

回头。





以後多次,不同的吧我们遇到,各自漠然,形同漂流物擦身而过。





我与无数计一面之交的男人,由於交谈都不必,如狗们触嗅鼻子互换气息,我们所用词

汇仅需及於上床,以及在床铺上发出的咏叹,便是我们全部的语言。





我所以记住高瘦子,因为他纵欲过度早早衰丑的躯干,他那彷佛被瘟疫犁过的满面疤坑

,他毫无,毫无机会。只除了,漫芜的泊浮中或许捞到一个身心俱碎的醉娃娃,拣回家

,脱光,悼赏之,呵多么鲜泽的身体遭受著炼狱之苦!不要多久,这个身体就会磨砺出

厚厚茧皮,结成难以攻坚的保护壳。不再付出感情,免得受到创伤,阴界法刖之一。他

留恋著这个身体钙化粗化之前的临别一瞥,牢牢拥抱其沸腾多汁的灵魂,而这一切都将

失去。他被这种亡悼催情,销魂蚀骨。他上了瘾,夜夜出巢寻觅此类醉娃娃。





他冥黑的形象,亡者化妆师,然後摆渡灵魂划越过死河抵达阴界,铭刻我心中不能抹灭

,终至一日与阿尧重叠为一。我混淆分不清,是想起了他,还是想起了好远以前,好久

之後的,阿尧。





我渐明白,从前从前,放学时才走在一块的阿尧,转眼不见。我独自坐车,回家太早了

,寥落黄昏。偶尔,我会跟对门陈哥借了单车骑去阿尧家。阿尧妈妈十分抱歉说阿尧出

去了,延我进屋等。除非阿尧在家,我羞怯从不入内,缓缓蹬著车在阿尧家附近绕,说

不定会碰到他回来。他有时突然消失,密友如我,也连络不著。很长一段时间,我们互

相知道他是,而我不承认我是,因此他把这一面对我模糊掉,尽管他也并不避讳跟我狎

腻在一起。我,或妈妈,家人找不到他的时段,他去了哪里?没有线索,没有可联结的

点,直到他自己出现。





直到我是,他去之所在,历历然就显影出爱丽思的镜子,我一跤跌入,隔壁天涯。嚣嚣

众声向我宣扬著,享乐主义者有福了,孤独的人有罪了。





KISS LA

BOCCA,吻在寂寞蔓延时,享乐主义者的人民公社。其法则,无生殖约束,无亲

属关系,因而无人际网络。性欲的单细胞自阳界脱佚出来,群集於此,袒程交纳,领取

一份总也嫌不够多的永难饱足的性欲大餐。





於是我再回来阳界,我的工作,家人,居所,活动,社交。但我已感染长年不愈的游离

性,无根性。越老,越难适得其所。阴界的召唤,同性恋者无祖国,即便形体上我很少

再涉足,精神上早就塑成了我拒斥公共体制的倾向。置身社会,心理的非社会化,注定

了我将一生格格不入,孤独罪人。





当阿尧消失复出现,那次,在他脸鼻和衣襟上留下了鞋印。





那次他获得情报,来学校逮我,摩托车载我赶赴美国学校,小阅览室正放映一部布纽尔

的十六厘米黑白片。放完,灯亮前他不见了。我一直等他,待这班影痴依依不舍皆散光

了,灯熄,门亦锁了,他才从漆黑里喘嘘嘘跑出来。他迳去牵车子,我、跟後,闻见他

走过之处曳著尿骚味。他把车交给我,浑身尘土,鞋印斑斑。我说怎么搞的?他用力清

掸了一翻,问我乾净没。我指示他脸鼻上的鞋印,他老擦不著,我帮他擦了。他自知臭

脏,车让我骑,载他。坐在我後面,他尽量隔开距离不碰到我。先回我家,下车,他再

骑回去。我们都没讲话,没讨论布纽尔。夜风潮糊糊刮涂我脸,我心臆阿尧大约是去干

了那事。





但他的可怕样子扰乱了我好久。他挨扁了吗?或是性虐待?被凌虐的他痛快吗?细节,

细节,我太想搞懂细节。千百种性幻想,梦魇缠绕我,几至我甘愿降服於这股强大求知

欲,以身试法在所不惜!





此事,晚了数年才实现。至我遇见杰,爱上杰。阿尧将出国,我通过了论文,刚刚结束

助教生涯。





至杰已不爱,而我不相信,岛屿南北,奔波求证。渐渐,我冀望於背叛者的良心,但良

心,竟比水中之月可捞拾。





我仍有杰的房屋钥匙,几番不请自入,不过是得到一次比一次更大羞辱。我简直成了被

虐待狂的只要他还肯跟我讲一句话,哪怕一句恶毒咒骂,都好。终至,我恳求他,亲吻

我一下,最後一吻,我就走了,永远,永远,不再来找他。我讲到永远二字,凛於其字

之真实,泫颤不已。





杰把头一偏向墙,眼睛望地,连不屑或轻蔑都不给我。





我上前抱住他,抱著一具僵冷尸体发狂要把他抱活热回来的,枉然。大理石大卫啊,我

抱住他腿一路滑跪於地,乞吻他淡蓝筋脉的脚丫板,爱人,永别了。我履行诺言没有来

找他。





可是我依然旅途驰返。短短周末,有时够坐火车而已,一程程接近台北,或一程程远离

台北。我依然无目的走极长极久的路,结果总是走到杰家巷子。不再激动,仰望杰家,

窗黑,窗亮,在或不在,都不会有奇迹了。我只是被自己内部的深渊所驱使,溯游至此

,产著胶稠的苦谬之卵。我鸪立太久,感觉到居民将我当精神病患之类可能报警来抓了

,才走开。





[我的怨恋之情如此执拗深根,即使已无泥土附著,亦无营养供给,它依然顽固求生。]

後来我读到杰的私淑大师的信件,这样说。我整夜踞坐新公园亭池边,一件薄夹克渡

过起霜的夜晨也不觉冷,痛苦已麻痹我神经。这个痛苦,不是阵发性,锐锥性的,它是

没有休歇不会间断一直持续下去的痛苦,所以时日稍常後它就变成了迟钝。我不感到饿

,困,口渴,不会疲累。不会看,不会言说。我的眼睛,只用在黑暗里,辨认是水是路

,一片黑,较黑的是树木石头,更黑的便是移动猎索的人们。我跟过肥软若泥的人,垂

侉似沙皮犬的人。跟过老汉,香港衫脱下裸出臂膀上一轮青天白日党徽刺青,正如小时

候村里头负责接电话广播的老李,我颇受惊吓,这批人还活著!





我的迟钝自闭,只有在,我记得是汉诺瓦街碰到的青年,在青年结实肌肉的拥抱里,我

想起杰。於是,何处裂开了一条缝隙,再度,痛苦浮凸而出,那大块绵延不绝高原般的

痛苦向我压来。





以及在,我督管兵们劳役,除草,敲碎跑道四周泥石,在那机场广垠的南方天空下,苍

蓝,莽绿,透射著振振金属光。我想到北部,痛苦,就在心膛上被唤起随之无限量延展

出去……





大部份时间,我是迟钝的。





服著预官役,除了旅途,跟性行为,我与世界断了连系。冰封於自掘的墓穴中,越掘越

深。





只有痛苦,才能激扬起我的活动力。不错只有痛苦,活之欲望,这样的痛苦。





_11_





啊狗狼暮色,magic hour。





希伯来古文云,「人们无法辨认是狗是狼的时刻」,白日将尽与黑天交替之际,这里有

魔术的八、九分钟。





抢在此瞬息万变的每一秒刻,摄影机逐日竞走,捉住仍见得著的萤蓝天空和云层,和天

际线底下的万物轮廓,排排人烟。立即,天就黑了。整部电影用魔术时间拍成的都市夜

景,霓虹灯纵溢横流,丛林建筑体,营塑出这座颓圯之城,香蕉共和国。





那个冬季,一种内部来的自毁力量,总在一天里这个时刻勃发至最大。我血醣降到很低

很低,呼吸微弱,飘摇的魄苗似乎只要我准了自己一声,算了吧,就会熄灭。值此,我

必须顶住最後一点点,仅如芥菜种子那麽一点的意志,逼迫自己去吃一块饼乾,吐司,

喝杯热水,然後静待其转换为能量。天完全暗了,我挨过来。





如此的,我挨过墓穴岁月,剥掉数层皮,俯首称臣,认同了一个新身分。





我有了工作,不再去公司打卡。我变得很挑,只肯摘取欢快,而绝对不接受除此之外的

任何负荷,瓜葛,当然我更不付出感情。我注重仪表,修饰细节,从中得到莫大乐趣。

我也开始保养体格,鱼目混珠加入雅辈们的健身信仰,毫不犹豫追随广告词所说,身体

就是你的神,膜拜它,然後全世界都会膜拜它!我每每穿越城市版图,悉知城市存在著

的好多秘口,从那里滑入,抵达各种异教殿堂,进行著陆离光怪的仪式。





多番日夜我曾沿墙外走过的林荫红砖路,通往或离开秘口之路,到我不走时,始知墙里

是医院太平间及手术完内脏的焚化炉,隔大街相望立法院。那阵子报纸连篇讨论立法院

风水犯冲,说是原本议场前的蓄水池,假山金鱼,用来镇邪驱魔,若有脏物直冲立法院

则必落水灭顶。但那次休会期间整修院区,把乾掉多月的蓄水池拆除,建为中庭广场,

破了风水,自此立院无宁日。





我走济南路,朝尽头高耸的焚化炉烟囱行去,烟娓娓淡入空中。我木然想著至少我回到

了台北,与杰同在一城,与陌生人野合,也同此城。





我只淬取我要的,馀皆弃忘。





过尽千帆,缺乏面孔,没有姓名。可能,他是一截骚荡肚腹,牛仔裤扒紧穿到胯骨,敞

开钉扣,上身裸空套件黑色皮背心,引爆人人想去戳戮他肚脐的火热欲望。我跟他,就

做了,在沙滩废置的碉堡里,遥遥嬉水声可闻。海洋,陆地,耀白框在碉堡方洞似一页

月历。散後,我折返人群,脚力绵绵,一高一低踩在滚烫沙里像在女人软陷起伏的身上

行走。我回目遮住太阳,见他跃入浪头冲湿全身衣裤,亦走回人墓,沿海浪线走。他看

向我这方,我们在各自远离的视线中很快变成了点状。





也可能,他是一口棱线分明红润透了的嘴唇。红唇的红,太异色,只属於一种,德古拉

刚吮过人颈的嘴,两片红汁。因此我们相互亲吻,吸吮,我就像是血液源源不绝流入他

嘴里的遭受著噬虐而我任凭之,华丽的放逐掉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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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可能,他是一股十分阴柔的香氛。吧里,他溢散著柠檬、橘、佛手柑的前味,他似乎

害怕被漠视或搁置了,频频上洗手间补香水,我少见这样没信心的人。他散著中味茉莉

、迷迭香、梅子,後味则融入一片橡木苔、岩兰草、檀香的浓浓绿野中。他将我顺倒於

床上,手指阖闭我目,开始抚拨乐器般灵敏操纵我。呵他三阶段的熏人香调,奏著快板

长笛,随之以奢逸钢琴,遂续出沉郁的低音合唱。





他是钉鞋的稀里哗拉响,使我缅怀起蓓蒂戴维斯她最痛恨像猫一样的鞋子,她要别人能

听到她的脚步声。卸去了重金属服饰配件的光身,项上,腕上,奴隶般全著铜银环扣,

链牌。过程中银铛碰撞,激起一切关於刑具,捆绑,鞭笞的无明邪淫之火,驱出了连我

自己也羞耻相认的意识暗影,那个拖在人类背後无形大爬虫的尾巴。





他是深层肌肉按摩法调理出来的比松阪牛肉还嫩,还轫的肉。他用KAMA SUTRA系列之爱

油,涂满肉身。系列之海底宝藏,沐浴沙让一缸清水化成土耳其蓝,让水变厚,我与此

肉缠抱其中如在清腻但不沾身的泥里,品尝KAMA SUTRA,业经,古老印度的性滋味。





他是BANANA REPUBLIC服装海报上又酷又凄迷的美少年。是李维牛仔裤SILVERTAB广告里

那名头发梳齐,裸身只穿一条牛仔裤的俊男。是荒诞白日梦里的对手,共赴想像所可拓

达之边境。





他是我们时代的詹姆斯狄恩。





维斯康提啊,其黄昏三部曲,我与阿尧仅能看到的,纳粹狂魔。我们跑去板桥一家小戏

院看,改名叫纳粹女狂魔,剪得不知伊於胡底,并插播一段瑞典性爱集锦。他是——阿

尧到了纽约连连寄信寄卡片来,天啊他看到了完完整整一刀未剪的纳粹狂魔!片中一群

褐衫队同性恋士兵遭射杀。他说,我们都被骗了。他在文化震撼时期,信上最常讲的话

。他在一堆中英夹杂的乱麻字裹偷渡一句英文,知道吗,我们被骗了三十年。





他是偷渡到大银幕上正大光明放映著的殉情记,罗蜜欧李奥纳怀汀。他瞬秒便逝的床上

裸臀,痴纯美貌,在我们立即学会了哼唱的主题曲中衣再现身。我们的卧底者,伪变代

言人。





他是服食了什么药物之後的亢奋持久力,不眠不休玩,通宵达日赤不能射出,吊乏体疲

,精神却昂扬。第一道晨光钻进屋来,照见惨白面容上一层青气,霜柿的唇裂开殷红肉

褶,下眼睑一抹泛红血光勾勒至眼尾,酷似歌舞伎化妆。

他是一双浓浓睫毛覆远见不著眼珠的眼睛,不时自那密藏的丛隙里闪动星芒。我感觉到

芒刺在背,回眼迎接,它又不在了。我决定起来去追索,经过旁边擦撞其身,并无回讯

。地方就那麽大,转过来折过去,时隐时现,迂回如天体迷宫,且有人借酒狂癫来啃我

肩膀,我只一心一念要缉捕那星芒。骤然,星芒迤逦而去,我措手不及,著慌跟出。我

身陷五里雾海,见不到任何座标指引去向。我乱走乱走,走入一区工程警示帜号的旋转

红灯里困步难脱时,蓦见星主就在天桥上。我跨越脚下鲨阵般的钢筋铁板大坑小洞跃上

桥,横渡市街上空,跟随那坠下的星芒步往暗路。忽地他掉头走来,瞎子般行经我身边

,穿过斑马线到对面。我起惑返行,胸腔砰砰砰鼓响。马路银河,分在两岸,我如影随

形。他转进小街去了,我突奔跟往。奔至街尽头,死巷无踪,溢满残肴蒜味。我折回,

猛见招牌柱子底倏起一道火光点著了香烟。我直走向前,炙烫的眼睛快冒出烟来,暗中

那定定在候著的星芒,终於,被我一,烙住了。他递交烟,我接著哺滋哺滋痛吸了一口

,回过气来,凶狠盯牢那星芒不准闪跑。他顺了我,上我们该上的去处。我放荡为官能

享乐的淘金者,逐夜於城市之中搜寻运气,沥取夺目碎片。





与此同时,歇斯底里,我犯了渴婚热。





因为我是如此疲惫於无限制无止息的性享筵,淘尽风流,我的燃点高到非下重剂不足以

引燃。去势焦虑的,我真怕不久一日艾略特的诗预言就会应验,[我的确做爱了,但什

么感觉也没有。]





我像红菱艳里穿上魔鞋便不能停止旋舞的双足,除非外力斫断。我渴望安息。我的唯一

救赎,结婚而已。





我打算认真约会蓓蓓。妹妹的高中死党,後来她们疏远了,同为单身未必贵族的我们,

倒是结成莫逆。





可怎么说呢,我与蓓蓓,我们之间,没有张力。





我们如亲人一样熟悉,旧鞋子一样合贴。好姐妹,好兄弟,她无话不跟我说,包括她跟

男友间的琐碎龇龃。她每回交案子OK後的PUB狂欢,总是醉蜷我身上收场,以及她的胃?

瘢?

使我吃惊其工作的生态圈之扭曲人格,不输吾等族类。





她向我描述少女时代梦想,一个自己的房间,她可以漆刷她爱的颜色,一面大书桌安置

有流苏穗穗的台灯。从小她跟哥弟三人共挤一间小室,尽够放两床并在一起的上下铺,

和一张配附四个浅屉的桌子。她独睡上铺,必得蹬踩桌子爬上去。到她十四岁,她觉出

整间屋子的咸硷味里,她身子渗出的是股甜酸味。她极欲掩盖之,像猫拨物埋粪以免行

踪泄露,她师法父亲吃大蒜,还藏蒜瓣於袋伪造气味。她练就猴子轻功,瞄准无人空档

飞快上下床,唯恐肢体在哥弟眼前曝光。上铺睡半边,另一半高堆樟木箱子和度冬棉被

,夜间她疑惧那里头埋伏著妖怪会侵袭她,将两手交叉成十字架护在胸口入眠。寒流来

开箱取厚衣服被褥时,母亲总不明白何以抖落许多乾瘪蒜头和打十字结的霸王草,都是

她的避妖符物,塞遍各个空隙,相信其确实具屏挡作用。室内二灯,一支铝杓状的夹灯

,一支头顶日光灯得看机率闪跳多久後才会稳定射出来惨青照明。所以她领到生平第一

笔薪水,掷散千金,为自己买了盏大理石座的米白纱罩灯,全不管它摆在狭陋之屋成了

个突兀。蓓蓓的恋灯情结,近日迷上古董灯。





昔往今来,蓓蓓不惧细繁陈述,做为倾听者,我却倍感寂寞起来。





它单向输送给我很多很多,天真不保留。但是我呢,我能给她什么?我三缄其口,吝啬

得从不交换给她一点点我的黑暗面。我的世界,有一半她到得的,而有一半,她终究也

到不得。





我依循常识展开追求步骤,约在一家稍贵的时髦店吃牛排,吓到了她。她试图化解不自

然,嘲笑我说,来这麽雅痞的地方!





我不胜困窘,未料心机乍起,她就敏觉到了。苍白,呆言,昏滞,毫不风趣。我弄僵了

,自暴自弃不再收纳她视线。真是冗长得可怕的进餐仪式,後半段我只在担忧快失水现

形,黏涩的藻叶你千万莫发出咸臭味呀。结完账,抱头鼠窜,我跑掉了。





自动消失於蓓蓓的生活网线上,我想我们无猜的友情便这样被我毁於一旦。我无比悔愆

思念著地,她穿西装裤衬衫背心的安妮霍尔装扮,盘据我脑海不去。我爱上了她吗?男

与女之爱。这个念头,让我快乐,也许我应当振作再试试。





结果是蓓蓓先找来。她已打过两次电话留口信,但我太惭愧了没有回覆。她说,你失踪

啦!





我感激涕零。默默讪笑,笑出声音。





她拉我去吃饭。又是她滔滔好辩的活力,我则善听,善响应,又回复到我们最安适的相

处基调里。至今我仍如雷贯耳,她说,「女性们就像涨满的帆准备迎接历史的顺风,男

性却像站在逆风口的一群傻瓜。」一位叫黑井什么的家伙的恫世警言。





蓓蓓讲的是广告。她告诉我,男性公司主义已经瓦解了。在日本,公司,曾是国家与家

之外的另一个家,终身雇佣制,永久寄栖的社。社,企业同心圆意识,武土道精神。末

代的武士——战後上班族。自上次石油危机後,男人们开始回家了。丈夫不安年,男性

入厨会,书房复活,角落的幸福。





她说,日本男人一直依附在企业和母性的羽翼下,尤其对母性的依赖,源远流长。他们

在团体里的时候,都是可爱的男童。但一脱离团体成了一个人的话,不知怎麽就变得好

无趣。





她说,女人和孩子容易适应环境,男人总是後知後觉。





我一路惊心动魄称是,暗忖她似乎把我算做是她一国的而如此率言不讳。然我仅能搭搭

马库色的话薄弱应和,对呀只要废除掉那一大堆的社会机构,就可以出现类似於母子一

体的理想境界了。我兀自懊丧,觉得是放了一颗空包弹,与蓓蓓所言并不相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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