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 梁启智:香港第一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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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啟智
副業是在香港中文大學教書,主業是玩貓。


《香港第一課》 簡介及目錄

5 月 13 日

簡介
這本來是我在香港中文大學教書時,寫給內地生的課堂筆記。現時每年有約兩萬名中國大陸學生前來香港,修讀本科學位和研究院等課程。他們來到香港後,都會面對各式各樣的文化衝擊。尤其面對刺熱的中港矛盾,當親身遇到香港民意排山倒海的反中情緒時,就算沒有抗拒情緒,最少也會感到難以理解。

我是梁啟智,過去八年(2011-2019)在香港中文大學教授香港社會與政治,在課堂內外見證香港風雲色變。我的學生大多來自中國大陸和世界各地,上課前通常對香港各種困局背後的原因所知甚少。年復一年在驟變中向背景各異的學生解釋「什麼是香港」,我發現儘管社會論爭不休,然而無論是外來者或是本地人也不見得很清楚自己在吵什麼。

對內地生,既然來到香港,不如把整個香港當作是教室,理解差異和衝突的來由;對外地人,看清香港這個中國體制與普世價值碰撞的最前線,有助思考如何應對中國冒起;對本地人,換個角度當一回認真的陌路人,或可成為一種自省的方式。在問香港應往何處去之前,不如我們齊來先退後一步,嘗試把最基本的東西說清楚。

目錄
前言:答問作為一種異議

第一章:認同之爭
1. 香港自古以來不就是中國領土嗎?
2. 中國政府錯解香港歷史了嗎?
3. 中國大陸誤解香港帶來什麼後果?
4. 香港認同是怎樣開始的?
5. 香港認同和中國認同是否對立?
6. 香港人當年是否害怕九七?
7. 香港人當年有否喜迎九七?
8. 為什麼九七後的香港人更抗拒中國大陸?
9. 為什麼香港人不集中力量發展經濟,而在認同問題上糾纏?
10. 本土主義和中港矛盾為何在近年急速冒起?
11. 香港人都是中國人,為何還要討論身分認同?
12. 為什麼會有香港人反對國民教育?
13. 普通話會取代粵語成為香港的主流語言嗎?

新二章:制度之爭
14. 中港對特區政治制度的最大分歧是什麼?
15. 香港真的實行三權分立嗎?
16. 香港真的實行高度自治嗎?
17. 為什麼外國政府常常對香港問題說三道四?
18. 為什麼特首選舉會被批評為假選舉?
19. 為什麼特首和特區政府總是民望低落?
20. 英國人留下來的制度為何九七後就行不通?
21. 為什麼立法會議員只懂批評不會建設?
22. 為什麼立法會議員變得越來越激進?
23. 為什麼立法會一天到晚都在「拉布」而不議事?
24. 為什麼香港的法院會有外籍法官?
25. 為什麼會有香港人反對人大釋法?
26. 區議員的職責不就是服務街坊,為何要政治化?
27. 為什麼香港會有這麼多民意調查?
28. 為什麼無綫電視會被稱為 CCTVB?
29. 為什麼香港一天到晚都有示威遊行?
30. 為什麼香港警察近年屢受批評?
31. 為什麼香港的抗爭近年越來越暴力激進?

第三章:往何處去
32. 為什麼香港人在九七後才忽然熱衷爭取民主?
33. 九七後的香港政制不是比九七前更民主嗎?
34. 為什麼香港到現在還未有普選?
35. 普選可以解決香港所有問題嗎?
36. 一國兩制還有將來嗎?
結語:論系統性敗壞

(本系列於 Matters 首發,由2019年5月13日起每晚上載一篇。各篇章連結可見本頁的「關聯」功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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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第一課》前言:答問作為一種異議

5 月 13 日

這個寫作計劃的緣起,要說到八年前獲香港中文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邀請,我在他們的碩士班開課講香港社會與政治。學院的碩士班和香港其他修讀式的研究院課程一樣,來自中國大陸的學生很多。他們一方面未必有社會科學的背景,對香港的議題也一般不甚了解,於是學院便想到開一門公共事務分析課,並以香港為案例,培養他們當記者所需的社會思考意識。我立即同意了學院的邀請。與從中國大陸來香港諗新聞的學生談香港,可是一件好差使。

儘管願意來香港諗新聞的學生通常比較崇尚自由,但要和他們談香港也不容易。畢竟,中國大陸對香港有其官方敍事,對於從小在這套系統內認識香港的學生,來港後往往會遇上很多現實差距,每件事情都要逐一解拆。例如近年來香港人的中國認同屢創新低,自認中國人的年輕人曾跌到百分之一都沒有,這點來自中國大陸的學生大多沒有聽過,也很難立時理解。

中港如何認識彼此和自身,這其中的差異其來有自,近年更變本加厲。在當前中國的官方論述當中,強調中國在晚清之後經歷的「百年屈辱」,直至改革開放之後走進最好的時代。這說法當然有一定基礎,但當社會中的各種事物都被放進這個框架來詮譯時,就會出現很多問題:過去中國曾經更為開放進步的面向,會被抹殺;當今中國尚未解決的問題,會被淡化。

香港在這個宏大論述中被給予了角色:英殖香港被視為中國過去不光彩的一頁,香港回歸就是中華民族復興的證明;當今香港尚會有人批評中國就是執迷不悟,而且一定是受境外敵對勢力唆使。現在的香港,引用《環球時報》的說法,是年輕人被「放縱太久」和被「外國反中亂港勢力」煽動,我們應該認識和批判他們的「險惡用心」和「丑陋嘴臉」。

這些當然都是嚴重片面甚至失實的說法,事實比這些愛國措詞要複雜太多。但說這些話的人要的不是現實。借用近年的說法,中國大陸官方媒體所描述的香港,基本上都是「假新聞」,目的不是要真誠解釋香港在發生什麼事情,而只不過是為既有的政治立場鳴鼓開路。最起碼,當解釋的對象不是香港,或者時空背景不一樣時,同一套路就會忽然消失。愛國在此只不過是政權的工具。

面對情感澎湃的國仇家恨,我總會在開學的第一課和學生說:當你進了這教室的門,你的第一身分是一名學者,一個獨立思考的人,不是香港人或中國人或什麼人。我歡迎你分享你的個人經歷,我們可從中互相學習;但一個觀點是否值得支持,我們只應看它在學究上是否站得住腳,更千萬不要因為結論不合脾胃便立即聯想到一定是對方動機不純。回溯真實,判斷是非,與國族身分無關,和愛國與否無關,也和結論傾向哪一方無關。學術就是學術。

問身分認同,近年文化研究的學術共識是,儘管它或有一定的物質基礎(例如隔個山的社群說話口音通常有些分別),但選擇把哪一些文化連結放大,把哪一些的文化分野抹去,以便製造共同的向心力,就是社會使然的政治工程。這樣去理解,比談「血濃於水」或「民族大義」更能解釋自二次大戰以來香港人身分認同和中國想像的離合。

問政府管治,近年政治學認為要明白一個地方的管治得失,除了要看組織制度與法規條文外,也要研究它們是在怎樣的時代背景之下訂立,又在怎樣的時代背景之下執行,而兩者之間的差異又會如何使得同一套的組織制度與法規條文可帶來不一樣的社會影響。以此理解什麼是一國兩制和高度自治,比重複「香港自古以來就是中國的領土」更有助釐清香港政治爭拗的重點。

問經濟發展,近年社會學強調市場並不抽象地存在,而是嵌入在特定的社會環境當中,優勢和弱點不一定來自先天或個人因素,也很多時候受所處的權力關係所影響,有絕對權力者甚至可以製造壟斷,所以我們不能假設有買有賣就代表市場有效運轉。以此來理解香港的房屋和勞工,甚至醫療與教育等議題,比迷信「獅子山下」以為努力總有出頭天來得實際。

上述總總,在學術界談不上是什麼大道理,就算是大學一年班的學生也應該聽過。這些分析方法,也不止可應用於香港。如果學生畢業後有日被派到南美洲去報道新聞,用上同一系列的社會思考意識,也應能更有深度。

於我而言,並不關心學生在這課程完結後對香港的政治立場有沒有改變,重點是他們知道認識社會議題需要的方法和態度,可以獨立思考,不要人云亦云。

從求學問出發,無論你如何看不起「左膠」、「笨土」或「小粉紅」(香港的左翼社運參與者、本土主義者和中國大陸民族主義者的網上標籤),也得先客觀地理解他們存在的社會基礎,是什麼促使他們出現。誠然,香港有些人抵制中國大陸的言行明顯地不理性,反之亦然,但這不代表我們就可以漠視這些現象背後的原因。如果我們因為情感上不喜歡某些行為,便將其動機也同時否定,那麼我們自身也不見得很理性。

強調立足學究,是因為我不希望我在這裏提供的回答會被用來助燃更多的中港矛盾。見過太多所謂的討論倒退成「你不是香港人,我比你清楚」或「你不在中國大陸長大,你不會明白」之類唯出身論的說法,太沒意思。從我的教學經驗來看,在香港長大的學生對香港各種情況其實並不見得遠比中國大陸的學生更掌握。反過來說,中國有十四億人口,即使在中國大陸長大的若要自稱熟知各處情況也未免過於自信,更別說各種信息審查和歪曲的影響。

為免被自以為是所矇騙,社會科學常常強調要學習當一個「專業的陌生人」,以超越日復一日的爭吵。見到現象,不用馬上批判,更重要的是去追尋原因。這樣把熟悉變陌生的做法,對中港都有好處。很多香港人也許已經習慣或覺得理所當然的東西,其實需要更多解析。例如立法會議員終日吵吵鬧鬧,很多香港人自己都感到煩厭。但抽離去看,不難發現吵鬧背後的結構,或不理性背後的理性。反過來,一些在中國大陸已成習慣或普遍覺得理所當然的事情,也可被香港這個特例顛覆。例如「香港人」這個概念從出現到今天短短數十年來已轉了很多很多道彎,身在香港不用熟讀學術經典都知道國家、民族,和政權是三個相關卻不相等的概念。就算有日香港在地圖上消失,各種香港的疑問仍應留下,讓中國以及世界上的所有人持續思辯。

雖然強調學究,但我也理解這個寫作計劃的政治含義。

當今香港,講道理已是政治。當政府可以邀請一大群專家學者做數個月的土地諮詢,卻在諮詢期完結前推出一個各項參數設定也和原諮詢不符的方案,無異於告訴世人他們從不在乎任何認真的思辯;而當政府接連這樣做的時候,民間的回應也越來越變為宣洩不滿多於尋求認真答案。在此環境,放慢腳步,把道理說清,已是異議。擴闊一點想,過去數年隨著中國大陸政治環境改變和言論尺度的收緊,對香港的負面宣傳成為了煽動民族情緒和鞏固政權管治的手段之一。那麼,把香港的不同面貌表達出來,也是異議。

正正基於這政治含義,我預期我在此提供的問答會受到很多挑戰。在學術世界,同一件事情有不同的理解不足為奇,知識就是在爭辯中成長的。如果你拿著我提的問題去找另一位學者,他或她說不定會給你另一系列的解答。我可以做的,是為我的每一篇解答(以及這篇序言)提供伸延閱讀,讓各位知道討論脈絡的源起,也可以按此進一步研討。

至於研討過後,我不尋求必然的共同結論,只望能對講道理有所追求。畢竟對於本來就不打算講道理的,我再寫十萬字也不可能說服。近年有些觀點聲稱為了中國的崛起,面對香港(或台灣)時不用考慮當地人的感受,直接移平推倒重來就是,也就是所謂的「人滾地留」。這種說法基本上和納綷德軍的東歐政策沒有分別,如果有人要持這種立場來討論問題的話,要處理的恐怕已不再是論證而是基本價值觀甚至是人性問題了。

回想二零一四年的佔領運動,我在佔領爆發當天寫了一篇後來被稱為「佔中十七問」的答客問,解釋這場運動爆發的政治背景。有市民將該文大量印刷拿到佔領區派發,也有網民轉貼在網上廣泛流傳,協助其他地方的人理解佔領運動的前因。出版過後,不少台灣媒體特別來找我做專訪,文章也在中國大陸的網絡審查下流傳,還引來官方以「香港佔中十問」回應。

佔領運動雖已遠去,香港故事還未說完,對香港的扭曲誤讀還在繼續。接下來的十萬字,可理解為當天辯解的一個延續。辯解,不僅僅是為了香港本身。以扭曲事實來服務政治,以情緒指控來愚弄大眾,在中國乃至世界都不罕見。按其他題材以答問來提出異議的人,中國還有很多很多,他們的處境遠遠比我困難。接下來的答問,也算是向他們致敬。


伸延閱讀:
高馬可(2013):《香港簡史—從殖民地至特別行政區》,香港:中華書局。
徐承恩(2016):《城邦舊事:十二本書看香港本土史》,香港:紅出版青森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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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第一課》1. 香港自古以來不就是中國領土嗎?

5 月 14 日

回答問題前,總得先解題。這條問題的出現,往往是以反問句而非疑問句的方式,發問者對此已有答案,並以此來質疑別人。「香港自古以來就是中國的領土」這句話常常被拿來支持一些具體的政治立場,例如說香港人不應反抗中央政府的決定,或稱以公投決定香港未來並不可行。

這種質疑有兩個問題。第一,世界不停改變,過去可作參考,卻不足以決定未來。第二,即使香港自古以來是中國領土,考慮到歷朝歷代此地都處於被剝削與犧牲的角色,則不停強調這個「自古以來」的關聯,恐怕對強化香港人的中國認同無甚幫助。

讓我們先把定義釐清。《基本法》序言首句說「香港自古以來就是中國的領土」,不過「香港」這個概念嚴格來說要到英殖時代才開始出現,較準確的說法是香港在內的華南沿岸歷來受中原政權所操控。說到「領土」,中國歷朝歷代的理解和今天的也很不一樣,過去國際邊界不明確和疆土概念模糊,當中「主權」的定義和屬性在中國和歐洲就有節然不同的歷史軌跡;由此出發,古時對「中國」的理解和今天也差距很遠。若要尊重歷史,也該認清楚中國自古以來每個朝代的版圖和上一個朝代的版圖都沒有必然關係,中國的範圍自古以來都在不斷變化。而即使我們認同「香港自古以來就是中國的領土」這句說話,其現實意義仍可爭議:畢竟對於清朝在「不平等條約」下所喪失的領土,當前中國政府並不是每一處都會拿出「自古以來」的說法去宣示權益,中俄邊界就是一例。中國政府會不會或在什麼時候因為某處「自古以來就是中國領土」而選擇引伸或不引伸出一系列的政治立場,從來也相當流動,並不如其政治修辭說得那麼必然。

簡而言之,就算認同「香港自古以來就是中國的領土」這句話,也不能推論出香港於中國現時應有的政治關係,亦不能限制未來中港關係的各種可能。

話雖如此,如果我們把問題反轉過來,以邊緣的角度出發,視之為討論的開端而非終結,則不單可得出節然不同的解讀,更可幫助我們理解香港歷史和社會的複雜性。舉個例,我們可問一問這片現在叫作香港的地方自古以來是在怎樣的意義下演譯其所謂中國領土的地位,中國自古以來是如何理解這個今天稱為香港的地方,而以此構成的關係又如向建立不同時代的中國對香港的理解或誤解。

我們不妨從蜑族人的歷史開始談這個故事。蜑族人是指華南沿岸的水上人,往往以江海為家,居無定所。中國傳統文化以土地為基礎,要到水上生活的往往是因避亂、兵敗、被罰而進入大海,本來就是邊緣地帶的邊緣群體。千年以來,蜑族人一直過著被歧視、被流放、被徵召,然後被鎮壓的命運。蜑族人自漢代以來便被禁止在陸上建屋,不得與陸地居民通婚和出席考試,也不可以購買田土與官位。宋代的時候朝廷曾招引蜑族為海軍,放寬私鹽。後來南宋經濟衰退,重新壟斷造鹽,蜑族反抗,引發了一一九七年的「大嶼山屠殺」,蜑民死傷枕藉。

相對於中央,邊陲地帶往往扮演這種呼之則來,揮之即去的角色,只因其對中央的價值而存在,當地人本身的生活是無須關心的。再說一例:明代和清代都有過大規模的海禁,以保障中原政權,對沿岸邊緣地區則帶來毀滅性的打擊。例如清代的遷界令,當時朝廷為了削弱在台灣的明鄭王朝,要求山東至廣東沿海居民內遷三十至五十里,房屋焚棄不得復界,百姓流離失所。如果說香港「自古以來是中國的一部分」,它作為「一部分」的意義往往就體現於當一只為了中原政權的利益而可隨時犧牲的棋子。硬要反覆強調這個自古以來的關係,從歷史上看帶來傷痛恐怕多於認同。很可惜,中國歷史的書寫對擴張過程中邊緣地帶的反抗和影響,往往會因為其中原視角的基礎而忽視,很多其他邊緣地帶的歷史書寫也面對同樣的問題。

在中原主導的心態下,住在這片後來稱之為香港的地方的人,又會怎樣被書寫呢?首先,他們不是人。從東晉開始,就有所謂「盧亭魚人」的民間傳說。盧亭是什麼?牠是一種半人半魚的生物,《嶺南叢述》當中聲稱「似人非人,獸形鳩舌,椎髻裸體,出沒波濤,能伏水三四日不死」,基本上就是怪物。在現代化前的中國出現這種民間傳說並不奇怪,但也多少反映了香港一帶相對中原來說的蠻荒邊緣位置,最起碼是個神秘莫測的地方,可算是第一代中國大陸對香港的誤解。相對於今天說香港人歧視中國大陸,中原對邊緣的歧視歷史要久遠得多。顛覆一點想,香港人原來是怪物的後裔。近年香港本土思潮興起,盧亭的傳說也再次流行起來,可說成是「你把我看成異類,我卻樂得被確定與你不同」的時空穿越反諷。有劇場作品甚至以盧亭為題,把魚頭人身的錯置體驗在今天重現人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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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漁港夢百年》第二部曲《噩夢連場》海報

中原對邊陲的輕視歷久不衰,即使在香港被英國佔領後仍可找到這樣的說法。早期英治香港的華文描述,以清朝思想家王韜所寫的為經典。王韜生於蘇州,曾在上海為傳教士工作,還受洗成為基督徒,表面看起來應算是十分思想開明。到了一八六零年,他捲入了太平天國的戰爭,輾轉來到香港避難,是最早在香港長期居留的南來文化人。他剛到埗時對香港的印象並不好,書信中稱「至香一隅,蕞爾絕島」、「竄跡至港,萬非得已」,只是迫於無奈才逃亡至此。提到食物和天氣,他還說「腥聞撲鼻」,和「飛蟲細蚋經冬猶不死」,簡而言之就是個鬼地方。在他眼中,香港就是一個「化外之地」,而且在英殖下還受「化外之民」所統治,不能如歷史文化源遠流長的中原相比。在他早期的寫作中,明顯流露出傳統的華夷觀念,對在香港所見的一切心存敵視。

不過王韜的這些想法卻因他在香港長久生活,和一次長達兩年的歐遊之後有根本改變。他認為中國要全面向西方學習,而香港這個地處邊緣的地方,恰恰成為他能夠發表激進言論的地方。他在香港創辦華文報章,而且每天刊登政論,開風起之先。

在王韜之後,還有很多來自中國大陸的思想家和政治家在香港發表他們對中國時政的看法。香港自開埠以來,好像就不停在辦演一個顛覆者的角色,為中國示範不同的可能。在這兒要總括香港和晚清維新和革命的關係不太可能,只簡單介紹兩個例子。第一位是康有為,他對香港的描述是這樣的:

「薄游香港,覽西人宮室之瑰麗,道路之整潔,巡捕之嚴密,乃始知西人治國有法度,不得以古舊之夷狄視之。」(《康南海自編年譜》)

康有為外,當然不能不提在香港學習和成長的孫中山。他說過不少和香港相關的事情,其中以這一段特別聞名:

「即從前人人問我,你在何處及如個得到革命思想?吾今直言答之:革命思想,系從香港得來。回憶卅年前,在香港讀書,功課完學,每出外遊行,見得本港衛生與風俗,無一不好,比諸我敝邑香山,大不相同。(……)由此想到香港地方與內地之比較,因香港地方開埠不過七、八十年,而內地已數千年,何以香港歸英國掌管即佈置得如何妥當?」(1923年2月孫中山在香港大學演講)

這些說法嚴格來說也是中國大陸對香港的誤解,當時香港社會也有諸多問題,只是被康有為、孫中山以及一眾文人隱去不提。他們對香港的描述有兩點基本相通。第一,他們重視的不是「香港自古以來就是中國領土」而強調香港和中國大陸的分別,特別是英治之下把本來是中國地方的香港管理得井條有序。第二,他們談論香港的目的並非基於對香港特別有感情,而是要借香港來討論他們對中國政治的立場。香港在這兩段話中的功能是做例子,是他們說故事的工具而非故事的主體。

這點可以說是各種中國大陸對香港誤解的根本原由。把康有為和孫中山的說法,和傳統華夷觀念的說法作比較,當然可看到很明顯的分別,起碼香港的地位被大幅提高;但與此同時,香港之所以會出現的理由卻一脈相承:中國是主題,香港是特例。

當然,個人經歷的不同,往往對描述的內容有決定性的影響。胡適在一九三五年曾經寫過香港,內容是他來訪香港演講見聞,還特別提到大埔的風景美麗。不過說到對香港的具體關懷,則還是回到英治下的中文教育,還提倡香港的小學要徹底改用國語課本。比他早數年來香港的魯迅即沒那麼幸運 ,把前來香港視為「畏途」,因為他在來港的船上被港方關員(他稱為「掛英旗的同胞」)索取賄賂和受不禮貌對待,更把他的書和行李打翻。魯迅繪形繪聲的描述他被關員留難的經歷,不過他到最後仍然不忘其中國視角,說「高等華人」和「一伙作倀的奴氣同胞」,正是中國許多地方的寫照。

從歷史看,如果說「香港自古以來就是中國的領土」,則香港所屬的華南沿岸從來都是以一個邊緣地區的位置和一個與中原文化相對應的地位來被理解,並因而產生諸多誤解。香港所處的邊緣地位,正是此地「自古以來」的核心問題。對香港的理解或誤解,背後是一套中央與邊陲的互動。

人類文明中選擇性描述和遺忘可謂彼彼皆是,中國大陸對香港的描述只是一例。因出發點不同而產生誤解,本屬正常。正如香港人認識中國大陸,也往往會因為香港本身的歷史、環境、社會以及世界觀而變得有選擇性,甚至有所偏差。然而當兩者涉及權力關係,而擁有權力的一方基於誤解來處理這關係,作出違反對方認知的決定時,就可帶來嚴重的矛盾和反彈。

看今天的中港矛盾,不難發現其中一個主因就來自中華人民共和國對香港歷史的官方解讀,和香港人對自己的解讀之間有嚴重落差。而當中國政府基於這些認識為香港作決定時,就往往會在香港社會帶來極大反響。對「香港自古以來就是中國的領土」這句話的不同理解,只是香港眾多同類問題之一。


伸延閱讀:
潘毅、余麗文(2003):〈導言:寫在書寫之前〉,潘毅、余麗文編:《書寫城市:香港的身分與文化》,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頁 xiii-xx。
盧瑋鑾編(1983):《香港的憂鬱:文人筆下的香港 (一九二五—一九四一)》,香港:華風書局。
孔誥烽(1997):〈千年的壓迫、千年的抵抗:殖民主義前後的大澳蛋族〉,羅永生編:《誰的城市:戰後香港的公民文化與政治論述》,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頁 113-1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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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第一課》2. 中國政府錯解香港歷史了嗎?

5 月 15 日

中國政府對香港歷史的描述和歷史上中國大陸對香港的各種描述一樣,往往是為訴說者的立場服務。不同時期的中國政府更會按其當時的形勢改變官方的香港描述,就算弄得前後矛盾也在所不惜,以達所需的政治效果。

把時間軸拉到上世紀九十年代,香港主權移交前的一段時間。這時期中國大陸前所未有地出現大量關於香港的官方宣傳,無論是文字的或是影像的都數之不盡。表面上,這些官方宣傳是要向中國大陸民眾介紹香港的各方面,但和任何的官方宣傳一樣,背後也有其隱含的政治立場,以下以學者王宏志就紀錄片《香港滄桑》的分析為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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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滄桑》片頭畫面

《香港滄桑》是由中央電視台製作的紀錄片,於一九九六年七月一日,也就是主權移交日之前一年首播,合共十二集,這兒集中談序章開首十數分鐘的內容。這段片段首先強調香港從古代開始與中國大陸的連結,如考古文物推斷的文化交流。說到英殖時期開始,則強調香港人在英治下所受的不公平對待和反抗,並以海員大罷工和省港大罷工為例。至於英治對香港的正面影響則避重就輕,和康有為與孫中山採取的角度相反。這段內容和中國大陸同期的史學著作十分相似,可謂典形的愛國主義的史學,以中國本位來訴說香港歷史,如強調香港問題源於帝國主義對中國的侵略,香港人民的利益向中國大陸人民的利益根本一致,而香港的反帝運動也是中國的反帝民族覺醒的一部分。

這些描述當然十分之有選擇性,不過要說到最明顯的政治處理,就要說到上世紀二次大戰結束的一段。解說詞這樣說:

「全中國人民包括香港同胞無不熱切盼望香港早日回到祖國的懷抱,國民黨政府曾經想以戰勝國的身分從日本佔領軍手中收回香港,後因為蔣介石急於打內戰,向頑固堅持殖民立場的英國政府妥協,香港問題的解決終成泡影(……)中國人只能眼巴巴的看著英國人又一次大踏步的回到了香港,英國的國旗再一次插在這塊中國人的土地上。」(《香港滄桑》)

這段描述本身的問題,已有很多歷史學者談過。例如說當時的香港的香港人希望回到中國,是明顯與事實不乎。恰恰相反的,是香港作為殖民地的地位,吸收了二戰結束後過百萬害怕中國內戰的難民前來香港。至於說「蔣介石急於打內戰」而放棄香港,也是明顯扭曲歷史。

但更值得關心的問題,是即使假設這段解說完全成立,仍會產生嚴重的內在矛盾,無法自圓其說。在說罷二次大戰之後,片段就轉為介紹中共在國共內戰中得勝,解放軍來到香港邊界的深圳河,解說詞表明當時的解放軍絕對有能力從英軍手上奪取香港,只是基於中國整體的戰略部署而沒有這樣做,也就是所謂的「長期打算,充分利用」。

這說法對關心香港歷史的讀者來說,大多耳熟能詳。但將之和先前緊接有關二次大戰的解說放在一起,就明顯地突兀了。片段首先聲稱香港人在英治之下受苦,希望回到中國;片段繼而對於國民政府沒有收回香港,表示責難;然而到了中共的時候,卻聲稱中共有能力收回香港,卻選擇不收回。把這三點放在一起,則必然產生三個難以解答的問題:首先,如果國民政府沒有收回香港是應該被責難的,那麼中共有能力卻不收回香港,是否更應該被責難呢?再者,中共聲稱為了整體的戰略部署而不收回香港,是否代表了香港人在英治之下所受的痛苦在中共眼中是次要的,只要有被利用的價值就不用計較,即是說港人的幸福在這段時間是為了全國整體的戰略部署而被犧牲?如是者,全國上下在歷史上對香港豈非有所虧欠?

這些明顯的自相矛盾能夠被完全忽視,因為紀錄片的目的恰好也是要「充分利用」一九九七帶來的機會,而香港同樣是被利用的一方。紀錄片雖然以香港為題,但香港並不是主角。借用近年流行的說法,「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才是主角,香港只是這個主題的其中一頁,用來指出中國在共產黨的領導下終於「洗脫」了晚清以來受帝國主義壓迫的「百年屈辱」。因此,香港歷史當中與此主題相關的就會被大書特書,相反的就被隱去不提。

如是者,既然要以中國為本位的立場來談論香港的歷史,如果香港人有任何反抗英治的行動,也要視之為中國民族革命的一部份來描述。這種愛國主義史學當然是偏頗的,最起碼沒有以地方人民的權益為解釋歷史的首要考慮。而這偏頗也會妨礙客觀分析英治香港的實際情況,例如華人社會內部以及統治者和被統治者之間的複雜關係。前面提到海員大罷工和省港大罷工,有歷史學者就提出在港華商於過程中也有自己的利益盤算。又有文化研究學者以「勾結式殖民主義」來解釋香港殖民統治中華人頭領在中英間調節迥轉以至多重效忠的特質,也和愛國主義史學的說法相去甚遠。當時的華商不止積極協助港英政府終止省港大罷工等的紛爭,更不時捐款支持英國一些與香港無關的重大事件,從愛爾蘭饑荒到南非波耳戰爭不等。

說到底,愛國主義史觀由於把國家作為唯一的分析單位,會錯過超越國家的力量,以及國家之內的差異。當然,這很可能就是愛國主義史觀推動者的目的:當眼前的所有問題都是境外勢力做成的,那麼境內既得利益者過去和現在犯過的錯誤,或社會現存的制度和結構性問題,都可被隱藏起來。

中國大陸對香港歷史的官方描述常有自相矛盾之處,類似的例子還有不少。不少中國大陸出版的香港歷史書都會反覆強調中國政府早就宣佈不受有關香港的三個中英條約的約束,有權決定在何時收回香港;與此同時,卻又會反覆提出中英《展拓香港界址專條》將於一九九七年六月三十日到期,英國是基於條約的壓力才與中國展開談判,更常使用「九七大限」的字眼來說明英方於談判中的劣勢。這些歷史書說到七十年代香港前途未明時,會把信心危機和移民潮視為對英方的壓力,儘管這些描述恰恰說明「香港同胞熱切期待回歸祖國」的說法不乎事實。

說到中國大陸對香港主權移交的選擇性描述,最有選擇性的地方莫過於《中英聯合聲明》的簽署儀式。作為「香港回歸祖國」的基礎,這個儀式本來是應該被珍而重之並大書特書的。然而這儀式在中國大陸的官方描述中出現得不多。如果是圖片的話,通常使用一張覆蓋整個會場的廣角鏡頭照片,差不多無法看清楚人臉,更別說他們在做什麼。無論是位於北京天安門旁的國家博物館,還是香港自己的歷史博物館,用的也是這一張照片。如果是影片的話,則會避過雙方簽字的一刻,而用上之後時任英國首相的戴卓爾夫人和時任中國中央軍委主席的鄧小平祝酒的片段。在此安排下,代表中方簽署的官員是誰,就難以在這些描述中找到。其實當時代表中方簽署《中英聯合聲明》的是時任中國國務院總理的趙紫陽;然而由於趙紫陽於八九民運後被迫下台,儘管他在這歷史時刻有至關重要的角色,來到今天就被略去不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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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歷史博物館中介紹中英聯合聲明簽署的圖片

中國大陸官方的選擇性歷史詮釋,當然不僅限於香港。無論是把平凡甚至不存在的事件英雄化或把違反人性的暴行抹去不提的案例均俯拾皆是(長春圍城戰就是一例)。反過來說,對香港歷史的選擇性詮釋,也不止於中國大陸官方。英國官方對香港歷史的描述往往會以「荒島」(Barren Rock)作為開端,暗示香港開埠以來的成功都是英國人帶來的。實情是在英國人來到之前香港一帶已有不少人居住;陸上有農民,海上有漁民、商旅,以至海盗等等,「荒島」一說是誇張了。

選擇性歷史詮釋的問題,在於會把偏見強化,只看到和自己期望一致的事情,有違既有立場的事例則當作看不見或視為虛假。長此下去,認識就會變得和真實越走越遠,甚至連自己也被欺騙。這問題值得討論,是因為當基於主觀偏見的行為和客觀事實有所衝突,其落差無論對己對人都可帶來很大威脅。在香港,這些有選擇性的描述在香港特區成立早期帶來的問題不算明顯,到了後來中國政府對香港政治和社會的干預越來越多的時候,片面理解所帶來政策不當和引發的衝突就變得激烈了。


伸延閱讀:
王宏志(2000):《歷史的沉重:從香港看中國大陸的香港史論述》,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
張少強(2011):〈香港:地緣政治與香港研究〉,呂大樂等編《香港.生活.文化》,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
蔡榮芳(2001):《香港人之香港史1841-1945》,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
羅永生(2015):《勾結共謀的殖民權力》,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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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第一課》3. 中國大陸誤解香港帶來什麼後果?

5 月 16 日

誤解往往帶來矛盾和對立。但在討論負面後果前,先說一些常常被忽略的,來自誤解的「正面後果」。

九七前後中國大陸對香港的官方宣傳大體上都是正面的,畢竟其目的就是要把主權移交書寫成一件民族復興的大喜事。有趣的是在九七後的十數年間,不少大陸傳媒利用了香港在中國大陸的正面公眾形象,和官方容許「唱好香港」的主調,借用香港新聞來批評中國大陸特別是官方的各種流弊。換言之,一百年前康有為和孫中山的做法,九七後再次在大陸傳媒中上演。

這兒舉三個例子。第一個例子來自二零一一年,時任民政事務局局長的曾德成在立法會回覆議員的提問時,報告了香港政府每年舉辦酒會或宴會的開支。到了第二天,香港本地報章對此事的關注十分有限,一般短短不足二百五十字便說完。然而這條在香港毫不起眼的新聞,在中國大陸卻引發熱議,各地媒體分別以數千字的專題文章介紹。曾德成的回應本身十分簡短,但這些文章談的不僅是這次立法會對答,而是把香港整套日常公共開支的監管制度整理出來,範圍也不限於原立法會提問所及的大型宴會,連一般宴請、以至公務車輛和公務外訪開支也論及。說到這兒,這些大陸媒體報道的用意已十分明顯:他們的題目不是香港,而是中國大陸的「三公經費」,也就是公費旅遊、公車消費和公款吃喝的問題,要借用香港的廉潔來諷刺中國大陸的腐敗。

這些報道對香港政府的各種制度,可以說是用祟拜的角度來書寫。例如說到時任行政長官曾蔭權的外訪經費時,就特別提到他曾經在休假時自己出錢買機票去美國,剛好遇上香港駐三藩市辦事處的活動,便順道担當主禮嘉賓,然而機票開支卻沒有報銷。來到今天,曾蔭權卻因涉貪案而纏上官司,回看這些歌訟式的報道也未免有點尷尬。

有些報道在刊登的時候已經明顯和香港本地的輿論不符,而且效果相當奇特。在二零一二年就有一宗大陸媒體和香港媒體立場倒轉的新聞。當時大陸媒體紛紛以「香港老太太迫停七百億元大橋」為題,大事報道香港一名六十多歲的居民通過向高等法院申請司法覆核,推翻了港珠澳大橋的環境評估。在許多中國大陸的評論當中,這位老太太就像是一名人民英雄一樣,而這次判決一方面代表了香港一般市民擁有極高的法治意識,同時也顯示出法院的大公無私以及政府對法治精神的尊重。有些評論更進一步從側面批評中國大陸「崇拜GDP,迷戀形象工程、面子工程」,進而指出尊重公民的訴求才是避免「群體性事件」的治本之道。

這些評論把香港說得這麼美好,實情又如何呢?因為大橋被迫停工,當時估計工程費用會增加六十五億(後來工程因為不相關的技術原因延誤及超支)。香港本地的親中報章拿著這點大書特書,聲稱訴訟延誤了香港的發展機遇,還指控老太太是受民主派政黨教唆才會出面訴訟,實際操作與她無關。老太太自己則因為受不了輿論壓力,多次表示後悔挑起了這場官司。這一系列的後續發展,和大陸傳媒所述的公民維權相距甚遠。

第三個例子來自二零一二年五月,《南方都市報》刊登的一篇專文,內容介紹香港各大專院校學生會的運作。文章一起始以香港學生到中國大陸交流為引子,提到學生會有能力把校長拉下台,把大陸同學嚇了一跳。這段引言所指的,是二千年港大校長鄭耀宗因為容許政治干預學術而被迫辭職的事件,專文也毫不含糊地介紹了這事件的來龍去脈。文章之後再介紹各學生會的校園抗爭歷史,並從制度上解釋為什麼它們有這些能力,從獨立注冊、獨立資金,到評議會和公投制度都解釋一遍。文章更把這些學生會的做事作方式引伸到香港社會對廉潔的追求,並指出香港很多著名的企業老板、議員和學者都出身於各大學的學生會。文章到今天仍在網上流傳,衝擊了不少大陸學生的思維,有學生幹部看罷文章後留言說,「感覺自己這個學生幹部白當了」。

跟上面兩個例子一樣,這篇專文對香港各大專院校的學生會的描述也未免過於美化。例如各學生會選舉的投票率其實十分低,選出來的不一定能代表同學的聲音,很多時候都會聽到批評學生會過於理想化、過於激進或沒有水平的聲音。然而從目的出發的話,上述三個例子所存的偏差都不重要,因為這些報道雖然說了很多關於香港的事情,主題卻不是香港,而是中國大陸,是大陸傳媒要借香港來指出大陸的問題。

上述借香港來批評中國大陸的報道手法近年來已不常見,大陸整體的言論監控相信是其中一個原因。以刊登學生會專文的《南方都市報》為例,所屬的「南方報系」本來就被認為屬自由派,而近年來所受的政治打壓似乎是越來越嚴重。但在這大背景下,特別針對香港的話語調整也十分明顯。

有調查發現二零一三年前後大陸媒體報道香港時所用的字詞明顯改變,之前以正面字詞比較常見,如「成功」、「第一」和「吸引」等,之後卻明顯地變得負面,如「激進」、「嚴重」和「矛盾」等。這轉變固然有客觀的背景,畢竟中港矛盾正是在這幾年間變得熾熱。梁振英於二零一二年上任香港特首後推行挑動敵我矛盾的管治政治,更使中港關係急轉直下。以港獨議題為例,在香港本來並不是一個公眾熱切討論的話題,卻被梁振英刻意挑起評擊,反而增加了社會的關注。相關的消息傳到中國大陸,也就形成香港負面新聞日益增加的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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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傳媒:官方媒體從1997至2015年間有關香港報導的標題

與此同時,有評論認為中國大陸的言論監控部門是樂意見到甚至鼓勵大陸媒體對香港的報道趨向負面。最起碼,先前所述「借港諷中」的報道手法,在這個新的言論環境中就難以發揮影響。批評香港人的抗爭行為,更可側面為中國大陸的維穩宣傳助威。這些對香港的負面新聞好像是一劑預防針一樣,事先在大陸民眾心目中貶低香港人的形象。如是者,日後即使香港人的政治訴求如何激烈,也不會得到大陸民眾的同情,並不會引發他們學習模仿。換句話說,「借港維穩」取代了「借港諷中」成為了報道香港新聞的新模式。例如上文提到的港珠澳大橋爭議,近年大陸傳媒就興起對此跟進報道時,但內容變成批判老太太濫用司法程序,大談香港法治制度不值得學習。

報道港聞的新模式在二零一四年的「反佔中」宣傳中走到巔峰。佔領中環是香港民主運動當中少有事先張揚的大型抗爭行動,而到了二零一四年年中,多數人已預期此行動將會發生。這時候,大陸媒體出現了大量「反佔中」專題,以極為負面的角度報道,卻對行動背後的訴求不作解釋。這些負面報道的目的當然不是要向中國大陸的民眾介紹香港面對的政治困局,而是要借機會責難「群體性事件」的「禍害」。佔領中環成為中國大陸維穩宣傳借題發揮的藉口,例如用來告誡民眾警剔外國勢力意圖在中國發動「顏色革命」製造社會混亂,儘管實際上並無證據顯示是次運動由任何外國勢力所促成或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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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傳媒:《環球時報》設定了內地媒體關於香港形象的新議程

港獨議題的出現,更成為中國大陸維穩宣傳一個「大顯身手」的機會。愛國主義教育是中共自八九民運後刻意經營維護政權的重要工具,港獨議題的迅速冒升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它可輕易被愛國主義吸納成為宣傳演練的題目。在此脈絡下,香港人的民主訴求只要被套上港獨的帽子,就會立即失去正當性,這些民主訴求就不會蔓延到中國大陸。港獨本身是否事實並非要旨,重要的是這個題目可以被愛國主義教育所挪用,所以很多本來和港獨不相關的人和事都可以忽然變成港獨漫延的證據。例如二零一六年年末有市民發起穿著二次大戰時期英聯邦守軍的軍服在鬧市穿梭,紀念當年為港捐軀的士兵,這活動的圖片卻被大陸媒體扭曲為「港獨份子建軍招搖過市」,儘管活動組織者強調他們和港獨毫無關係。這樣的假新聞在香港當然只會被視為笑話,但在中國大陸卻被廣泛轉載,引發不少大陸民眾義憤難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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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場新聞:團體澄清只著重推廣歷史

拉闊一點來看,「香港」二字按中國大陸的政治需要成為被隨意挪用的符號,引發出各式各樣和香港本身不一定相乎甚至相關的解讀,並不是一件新鮮的事情,甚至可以說是香港自開埠以來就要面對的現實。要指出這些挪用的不足,也不是要說這些解讀毫無價值。英殖香港成為晚清改良派和革命黨人的宣傳工具,也可理解為一件對當時的中國有益的事情。不過,近年中國大陸對內政治空間急速收縮,對外政治想像大幅改變,而中港關係又走向越來越密切的時候,偏見就可以帶來嚴重惡果。

書寫和故事本身的互動關係,常常會以瞎子摸象為比喻。閉上雙眼觸摸一只大象,摸到尾的以為是繩,摸到頭的以為是石,這本來正常不過,也不至於要譴責當中任何一人的誤解。但如果有人堅持己見,批評其他人的所得到是邪說,還禁止別人用其他的方式來認識,就會無法知道大象的存在,最終可能死在象蹄之下。

近年來,中國大陸有關香港的宣傳,要不是把所有中央對港政策都解讀為「獻禮」或「讓利」,就是直接批評香港的政治局勢和市民的政治訴求。加上大陸言論控制信息不通,各種不實信息得以流傳,如誤稱九七年金融風暴港府的金融市場保衛戰是由中央政府出資。另一個經典案例,是大陸傳媒常把廣東省東江供水香港視為中央政府對香港的支持,其實深圳和東莞同樣要靠東江供水,但對香港收取的水價卻是深圳和東莞的五倍。二零零九年廣東出現旱災,香港政府曾提議減少供水以舒緩廣東旱情,卻被廣東省方面拒絕,足以說明廣東省視供水為商業交易,談不上刻意讓利。

由於中港關係的實際情況往往不能在大陸媒體審查下得到全面報道,類似上述對中港關係的錯誤認識在中國大陸可謂層出不窮,從食物、能源、投資到其他經濟領域數之不盡。不少大陸民眾基於這些錯誤觀念對香港出現「要不是中央照顧,香港早就完蛋了」的「恩主心態」,覺得香港是「被寵壞了的孩子」。而當他們帶著這種心理來到香港社會和香港人交往,自然產生巨大落差,矛盾被進一步激發。

民間社會的認識落差可怕,但政府的認識落差恐怕更叫人擔憂。中國法律學者強世功曾在中央人民政府駐香港特別行政區聯絡辦公室(中聯辦)做研究工作,後來出版《中國香港:文化與政治的視野》一書,講述他研究出來的香港近代史,被視為中國官方香港論述的理論依據。不過,此書內容卻被文化界的陳冠中批評為牽強武斷,而且充滿內部矛盾。如果中國政府本身都是基於不準確的認識和理解下制訂其對港政策,其決定必然會在香港製造反彈,中港矛盾越演越烈也是正常不過的結果。

與此同時,這些官方針對香港的反宣傳其實對中國大陸的老百姓來說也有壞處,背後的問題和反日或反美示威相當類似。當各式各樣的反對活動都被官方禁止,就只有「愛國無罪」,各種問題就很容易被簡化為是出於「外國敵對勢力」的打擊,自身的問題和責任就被輕輕帶過,既得利益者就可以躲在愛國主義的旗幟下進一步套取各種好處。

最後,得說明在認識落差這回事上面,香港人自己也好不到那裡。香港人對中國的認識同樣是充滿偏見的,香港人對香港自身的理解和認同也是建基於許許多多迷思,而它們也同樣反過來限制香港的發展。不過如同前文的討論,僅僅譴責這些誤解並不足夠,更重要的是去問為什麼這些誤解會流行起來,而阻礙其他理解出現的原因又是什麼。


伸延閱讀:
強世功(2008):《中國香港:文化與政治的視野》,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
陳冠中(2012):《中國天朝主義與香港》,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
駱穎佳(2016):〈驚異的空間政治:後社會主義國族論述對香港的異托邦想像〉,《邊緣上的香港:國族論述中的(後)殖民想像》,香港:印象文字。


網上資源:
吳婧、林可欣(2016):〈是誰吹散了「香港神話」?):端傳媒,2016年4月15日,https://theinitium.com/article/20160415-mainland-hkmyth/
立場報道(2017):〈被左報批「港獨」組軍 Watershed HK:只重歷史 不推任何政治意識形態〉:立場新聞,2017年1月5日,https://thestandnews.com/politics/被左報批港獨組軍-watershedhk-只重歷史-不推任何政治意識形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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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第一課》4. 香港認同是怎樣開始的?

5 月 17 日

香港認同的起點,在於香港人意識到自己雖然和中國大陸相關,卻又有所不同。

在中國大陸討論香港政治,很多時候都會聽到「因為中國和香港的社會文化同源,香港理應是中國一部分」的說法。到底兩個文化要有多大的差異我們才能將其政治上的分或合視為合理,其實從來沒有客觀標準。畢竟,世上兩處文化相異卻同為一國,或兩處文化相近卻分為兩國的例子,數之不盡。美國獨立的時候,搞獨立運動的那班人和他們要脫離的英國皇室一樣都講英文,不見得有人會聲稱「既然說英文就要承認自己是英國人」;與此同時,現在的美國沒有法定語言,在紐約州考駕駛執照可以用十三種語言回答筆試,又不見得美國因此面對分裂危機。很明顯,文化和認同的關係並非必然;與其強求定義,不如讓當地人自己回答更為合適。一個地方的內在認同,來自當地人對自身的探索,香港人和香港認同也不例外。

要討論香港人的香港故事,並不是因為來自香港本土的香港故事特別準確。正如自傳通常都都帶有十分明顯的主觀判斷,香港人自己寫的香港故事難免都會隱含大量偏見。被傳訟的香港故事難免都會被主流觀點所壟斷,少數人的聲音例如少數族裔的故事通常都被忽視。不過在認識到這些限制的前提下,討論香港人身分認同仍然是理解香港眾多社會現象的重要線索。

有關身分認同的研究,往往會由人口政策、文化產品和政治背景說起。

人口的流動和人口結構的改變,對身分認同起決定作用。不同年齡的人因為經歷過的社會事件不一樣,會產生不同的身分認同。香港作為一個移民社會,要訴說香港人的身分認同,也不得不先從人口說起。由二次大戰完結到八十年代初,中英就香港前途展開談判期間,香港的人口結構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而這變化可謂直接決定了後來香港社會的精神面貌。

當香港於一九四一年被日軍佔領的時候,人口有一百多萬。到了一九四五年二戰結束,因為戰時不少人返鄉避難,香港人口只剩約六十萬人。然而到了一九四九年,人口總數卻暴增至二百二十萬。很明顯,這些新增人口不可能全都是在戰爭期間離港避難的香港居民,或戰後在港出生的嬰兒。他們更多是首次從中國大陸來到香港的移民,也就是說當時每四個人就有三個是移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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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戰後難民潮對香港人口結構的影響

讓我們把目光放遠一點。正正在這五年間,中國大陸的內戰形勢逆轉,共產黨戰勝了國民黨。大批國民黨人、資本家、文人以至一般老百姓為了逃避共產黨而前來香港,組成了戰後香港人口的主要部分。回顧這段歷史,我們可以說:所謂香港人,就是一群因為害怕共產黨而逃出中國大陸的人,及其後代。從這句話出發,很多香港人的特質和對中國大陸的態度,以至香港社會中的各種現象,都變得有跡可尋。

這些百萬計的南來避難者當中,有來自上海的資本家帶著資本和企業精神來港,大大推動了戰後香港的工商業發展。香港特區第一任行政長官董建華,本身就是上海出生,剛好正是在一九四九年,也就是他十二歲的時候隨父親董浩雲來港。董浩雲本身在上海的時候創立了中國航運公司,來港後又創立了東方海外有限公司,繼續國際航運事業。除了航運業,早期香港最先發展起來的有紡織業,著名企業有江蘇唐炳源來港設立的南海紡織,後來又有上海查濟民成立的中國染廠和陳廷驊的南豐紡織。當時的紡織業可謂都是上海華商的天下。

此外,避難者當中還有不少文人,如毛澤東在《丢掉幻想,準備鬥爭》一文中點名批判的中國史學大師錢穆。他和當代哲學家唐君毅及其他南來文人在香港創辦了新亞書院,而新亞書院後來成為了香港中文大學的創校成員之一。香港中文大學的另外兩所創校成員,即聯合書院和崇基學院,同樣有中國大陸的密切淵源,沿自於從中國大陸高等院校南遷至港的師生,如上海聖約翰大學和金陵女子大學等。

再說下去,還有數之不盡的故事,當中不少已成民間傳奇。例如詠春發揚人葉問據稱就是在一九四九年時因曾經參加國民黨中統組織,擔心被清查而來到香港。他在香港深水埗的會館授拳,在此把其武術心得發揚光大,而其中一名徒弟正是後來風靡全球的傳奇巨星李小龍。

至於一般逃難來港的平民百姓,他們一開始也未必想到會在香港成就什麼事業,更有可能是希望當中國大陸的局勢轉為穩定後,便會回流。港英政府一開始的時候也是抱有這種想法,對中國大陸的移民採取較容忍的態度。然而當時的中共政權並沒有為中國社會帶來穩定。相反,一系列的政治運動、大躍進和隨之而來的大饑荒,及後還有文化大革命的文鬥武鬥,不單使得逃難來港的移民失去回流的可能,而且有更多人想盡辦法從中國大陸前來香港,離開動盪不安的環境。到了七十年代初,香港人口已增加至四百萬。

面對龐大的人口壓力和國際政治環境的轉變,港英政府也開始正視中國大陸移民的問題,並加強了對移民的管制。自一九七四年起,港英政府實施了「抵壘政策」,中國非法入境者若在偷渡後能抵達市區(以界限街為界),便可在港居留。這個政策到了一九八零年結束,改為實施「即捕即解政策」,非法入境者一經發現便會被遣返大陸。與此同時,法例又規定市民要隨身攜帶身份證以備警察截查,身份證也成為了尋找工作和獲得政府服務的必要條件。按學者谷淑美的分析,她認為港英政府這個收緊移民管制的過程,讓「香港人」和「中國人」在法理上出現分野,也為是否身為「香港人」帶來了實際上的意義。這個本來讓政府加強社會管理的政策,恰恰為香港身分認同的出現製造客觀條件。

要說到政府職能完善和身分認同冒起,則必須討論從六十年代末港英政府所促成的建設和管治改革。

至香港開埠以來,港英政府都視香港為英商謀利的窗口,並沒有太大意欲全面改造華人社會。當時政府的職能也十分有限,以免在財政上構成負擔。戰後大量來自中國大陸的移民湧入,使香港處於國共敵對的夾縫之中,對港英政府的管治構成很大壓力,在五十年代就發生了多次暴動。其中一九五六年的「雙十暴動」,就是由拆除懸掛在徙置區大廈外牆慶祝中華民國國慶的大型「雙十」徽牌所觸發,成為香港史上最血腥,被捕、定罪和死亡人數最高的一次社會衝突。到了一九六七年,文化大革命的極端思想漫延至港,又引發了「六七暴動」,並成為香港近代史的分水嶺事件。

一九六六年十二月,澳門發生嚴重警民衝突,最終導致澳葡政府的管治威信喪失,親中社團全面主導澳門社會。受事件激發,香港的左派分子也開始推動激烈抗爭,事件由工廠勞資糾紛開始,升級為反對港英政府的全面鬥爭,左派社團成立「鬥委會」,發動群眾到港督府,揮動《毛澤東語錄》,並且在民間發動罷工罷市。到了一九六七年七月,衝突不斷升級,左派製造土製炸彈襲擊警察,暴動期間發現共八千多個懷疑炸彈以及一千多個真炸彈,造成無辜死傷。有左派學校的學生在學校實驗室製作炸彈時被意外炸斷左手。當時香港商業電台主持林彬經常在節目批評諷刺「鬥委會」,引來左派激進分子在他上班途中截停他的汽車,並把他活活燒死。到了一九六七年十二月,周恩來下令左派停止製造真假炸彈,暴力浪潮才告平息。

「六七暴動」對香港社會影響深遠。許多人本來正正是為了逃避共產黨才來到香港,左派社團卻把文化大革命的混亂帶來香港,激發群眾不滿。被指發動暴動的港九工會聯合會的會員人數大幅下降,親中報章的發行量大不如前,中共在港的不少地下組織也因而曝光。暴力抗爭帶來的死傷,也開啟了往後數十年港人對非暴力抗爭的執著,直到近年才有所改變。對於港英政府來說,則意識到其管治模式要作出重大調整。他們發現當香港社會無法維持穩定,則其經濟功能也不能發揮,甚至會提供機會讓共產黨干擾甚至接管香港。

在這背景下,再加上英國內部左翼政治抬頭,以及面對未來的中英前途談判,於一九七一年來港就任總督的麥理浩帶來了一系列大刀闊斧的改革,主動促進香港的經濟發展和社會穩定。針對社會不平等,他引入《勞資關係條例》、建立公共援助制度,又確立免費醫療制度。面對貪污橫行,他成立了廉政公署,徹底改變了當時在各部門盛行的腐敗作風。為了讓年輕人有出路,他落實了九年免費教育,成立了理工學院。城市發展方面,他開始了十年建屋計劃、居者有其屋計劃,興建新市鎮、地鐵和海底隧道,並且把九廣鐵路電器化。與此同時,喜好大自然的麥理浩又在極短時間內大筆一揮,把香港四成土地列為郊野公園,以作康樂及保育用途,為擠迫的香港留下一片綠。至於麥理浩自己最懷記於心的政績,按後來的訪問所述,倒不是任何城市建設,而是由他創立至今仍舊每年舉辦的「香港藝術節」。

可以見到,今天許多香港人引以為傲的城市建設、管治制度和生活品質,都是麥理浩年代帶來的。現在問及中年或以上的香港人,不少都會認為麥理浩才是香港發展的奠基者。對於港英政府來說,一個繁榮穩定的香港也有利於他們保持其管治,甚至成為日後和中國談判香港前途的籌碼。七十年代香港的急速發展,為「香港人」的自身認同帶來了物質和精神上的基礎。

以人口學來理解社會轉變的一大特色,是很多現象都可以通過簡單的數學得出分析的基礎。當一大批的移民在五十年代來到香港,再加上戰後的嬰兒潮,把時間加上二十年,到了七十年代,就會有一大批在香港土生土長的年青人投身社會。南來移民看到他們的孩子在香港長大,漸漸意識到他們大概不會返回中國大陸,香港才是他們的家。事實上,他們應該十分慶幸他們前來香港的決定,讓他們逃過了中共建國首三十年的各種災難,如反右運動和大躍進帶來的大饑荒等。按社會學者呂大樂在《四代香港人》的說法,那些在七十年代投身社會的「第一批本土香港人」,擁有上一代人給予的空間,又沒有上一代人的包袱,可以做各式各樣的嘗試,天高海闊任意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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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年代「反貪污、捉葛柏」運動(圖片來源:維基百科)

這些年輕人有的走進基層,搞起新一代的社會運動,例如協助低下階層爭取權益,要求把中文列為法定語言,還有反貪污的抗議運動。對這些在香港成長的新一代來說,香港從來都是他們的家,他們對社會改革的呼聲理直氣壯。即使沒有涉足政治的大多數年輕人,也受惠於香港經濟的急速擴張,中產階級慢慢形成。香港首個大型私人屋苑美孚新邨,也在七十年代落成。相信通過自身努力和把握機會,便可以向上流動改善生活環境,成為許多人願意相信的社會共識,也把香港和正處於計劃經濟和文化大革命的中國大陸區分開。身為香港人,成為一件值得自豪的事情。有別於中國大陸的香港認同,由此而起。


伸延閱讀:
呂大樂(2012):《那似曾相識的七十年代》,香港:中華書局。
谷淑美(2009):〈從移民政策的歷史軌跡看香港身分認同的構成 (1950-80)〉,馬家輝等編《本土論述 2009:香港的市民抗爭與殖民地秩序 》,漫遊者文化事業股份有限公司。
周永新(2019):《香港人的身份認同和價值觀》,香港:中華書局(香港)有限公司。
Lau, Siu-Kai (1982), Society and Politics in Hong Kong. Hong Kong: The Chinese University Pr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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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第一課》5. 香港認同和中國認同是否對立?

5 月 18 日

香港認同和中國認同本來不一定互相排斥。在香港歷史的絕大多數時間中,香港認同和中國認同有著微妙的共生關係。香港認同既和中國認同相關,又刻意有所區隔。這種「既中國又非中國」的態度,在不同時代和環境各有演譯。

首先,所謂中國認同在香港人的眼中可以指涉甚為不同的理解:它可以是指古典中國的文化歷史傳統,也可以是指政治上對共產黨或國民黨的效忠,亦可以是指社會主義中國以至改革開放後中國的生活經驗,三者既可相依亦可相距,按不同時代和人群而異。例如不少香港人會一方面以繼承中華傳統文化為榮,同時認為無論共產黨或國民黨都不能代表中國。事實上,早在民國初年,港英政府意識到中國的政治混亂可能會影響到香港的穩定,於是刻意在香港的教育制度當中多講中國傳統思想文化,以在香港社會建立一套超越當代中國政治的中國認同,而這點在二次大戰後國共鬥爭熾熱的歲月變得更為重要。

至於對香港本身的認同,上文提及到了七十年代末,香港已和原來的難民社會有明顯分別。難民社會的特徵是有一大批人被迫遷移,而到達後因為人地生疏,往往經歷社會地位向下流。為了討生活,他們大多不介意重新開始,把向上流動的渴望放在下一代身上。這不是說他們就沒有不滿,也不懂得抗爭。事實上香港歷史上最暴力的抗爭正是在之前的難民時代發生的,如前文提到的「雙十暴動」。然而對於大多數人來說,他們談不上對香港有太多的歸屬感,只為仍然存活而興幸。不過當這個社群穩定下來後,新家園的建立就趨生了新的認同。

這種「一起重新開始」的認同感,在七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初的流行文化中特為普遍。以一九八一年無綫電視劇集《前路》為例,就以主角從中國大陸逃到香港,在香港爭扎求存的故事為題。該電視劇的主題曲《東方之珠》由甄妮主唱,當中副歌一段「若以此小島終身作避世鄉/群力願群策/東方之珠更亮更光」可謂時代寫照。

《東方之珠》1981 甄妮主唱 鄭國江填詞

同期類似的作品還有一九七九年的無綫電視劇集《網中人》和《抉擇》,故事大綱都是新移民在港重新起步的故事。當中《抉擇》由林子祥主唱的主題曲,可謂描述移民落地生根心態轉變的經典。

幾多往時夢 幾許心惆悵
別了昔日家 萬里而去 心潮千百丈
收起往時夢 拋開心惆悵
任那海和山 助我尋遍 天涯各處鄉

闖一番新世界 挺身發奮圖強
要將我根和苗 再種新土壤
就算受挫折也當平常 發揮抉擇力量
再起我新門牆 似那家鄉樣(勝我舊家鄉)


《抉擇》1979 林子祥主唱 黃霑填詞

這首歌的填詞人是香港流行文化的一代鬼才黃霑。按他生前所述,這首歌是他逾千首作品之中最喜歡的一首,甚至比後來被譽為香港非正式代表歌曲的《獅子山下》更甚。黃霑原名黃湛森,一九四九年時僅八歲的他隨父親從廣州逃到香港。對他來說,前來香港的這個「抉擇」改變了他的一生。而他的成就和貢獻,都是「發揮抉擇力量」所帶來的。這首歌只有短短一百字,已說明他身為移民對香港的感情和盼望。其中副歌最後一句,第一次唱的時候是「似那家鄉樣」,對故鄉仍有思念之情。但到了歌曲完結時,這句卻變成「勝我舊家鄉」,說明新的認同感已通過在香港過新的生活建立。

值得注意的,是這些以「從新起步」為題的文化產品當中,往往會用到「天涯」和「小島」等的詞語來描述香港,並把這些詞語演譯為正面描述。這種取態,可稱之為一個從難民心態走向「舢舨想像」的改變。舢舨是華南常見的平底木船,通常沿岸航行,經不起大風浪。「舢舨想像」是指那些一同逃到香港的難民及其後代意識到他們分享同一種的經歷:香港是他們離開中國政治風暴的一隻救生艇,他們能夠在香港這個比當時的中國大陸相對安全的地方爭扎求存,要好好互相幫助,以求同舟共濟。如在《獅子山下》一曲當中,就有「同舟人誓相隨/無畏更無懼」和「同處海角天邊/攜手踏平崎嶇」兩句打動人心的名句。在此,香港在中國的邊緣位置成為一件香港人賴以為生甚至是可引以為榮的事情。在臨近一九九七的時候,香港話劇團、香港中樂團及香港舞蹈團聯手創作一齣以回顧香港歷史為題的音樂劇《城寨風情》,當中的主題曲也有一句「山窮將山擴/獅山有金光/水盡碧海之濱建天堂」,同樣讚訟香港的邊緣位置為香港人留下一條生路。

《獅子山下》1979 羅文主唱 黃霑填詞

這種邊陲與中原相對應的比較,明顯反映了香港人身分認同的誕生,和香港人如何看待中國大陸不能分割。正當香港在七十年代快速現代化的同時,中國大陸卻陷入文革混亂,更經常有武鬥的死者被「五花大綁」掉落珠江,屍體隨潮水沖到香港沿岸,向香港人提醒中國大陸的混亂和香港的相對穩定之別。到了文革結束,中國大陸的民眾終於有機會接觸外面的世界,香港和中國大陸的社會差距已經拉得很遠。前文提到的電視劇《網中人》,當中由廖偉雄飾演的中國大陸新移民「程燦」,其土氣形象便象徵了香港和中國大陸的差別,「阿燦」也成為不少香港人對中國大陸移民帶有貶義的稱謂。

流行文化對建立香港身分認同可謂功不可沒。六十年代啟播的無綫電視成為重要的大眾誤樂,上述的電視劇成為香港人日常生活的一部份。當大多數人都看同一套的電視劇,唱同一首的粵語流行曲,一種自成一格的認同感便由此而來。學者馬傑偉認為六、七十年代的流行文化「吸收了西方的成份,轉入中國文化的特性,訴說了本地的經歷,凝聚成一種獨特的港式生活」。

說回香港流行文化中的中港差異,類似的描述可謂歷久不衰,例如在一九八九年初上映的電影《合家歡》,主角許冠文飾演一名香港基層家庭的大陸親戚,因為不諳港人文化而處處闖禍,例如以為男廁尿兜的自動沖水是供人洗手之用。不過,儘管這個時期的各種流行文化產品時常以嘲笑大陸移民為題,卻同時不否認香港與中國大陸的感情連結,通常最後都以大團圓結局告終。在《合家歡》當中,許冠文本來被香港家人利用騙取保險賠償,最終各人良心發現明白親情更為重要。

刻意拔高香港同時貶低中國大陸的二元對立,可說是香港認同一直以來的重要元素。來到八十年代初,中英就香港前途問題展開談判,香港社會人心惶惶。正當香港認同要建立起來的時候,旋即就要面對重回中國管治,加上當時的中國只是剛剛走出文革陰影,普羅大眾難免對前途失去信心。如何排解這個信心危機,和解決香港認同與中國管治之間的衝突,就成為當時社會的一大課題。直接一點說,當香港人無從選擇自己的未來,便只好改變自己的心態,一方面嘗試保持和突顯香港的獨特性,同時想像香港和中國的恰當關係。

前面提到的填詞人黃霑也看到這個問題,而他的答案就是《這是我家》一曲。一九八六年,英女皇伊利沙伯二世訪問香港。當時距離《中英聯合聲明》的簽署只有一年多的時間,其訪港有明顯的象徵意義,要表達英國政府對處於過渡期的香港仍然會承擔責任。到了訪港行程的最後一天,香港政府在紅磡體育館舉辦了香港青年精英大滙演,壓軸演出的歌曲就是黃霑填詞的《這是我家》。

《這是我家》1986 群星合唱 黃霑填詞

儘管這首歌是在英女皇訪港的大滙演中演出,但畢竟英女皇不懂得廣州話,這首歌的獻唱對象明顯不是她本人。這首歌的對象是電視面前數以百萬計的香港市民,而歌詞的內容正正是要為香港認同作出定義。首先,歌曲是以中國作曲家王洛賓的民曲(如青春舞曲和康定情歌)為基礎重新編曲,再以廣州話譜上新詞,本身就反映了香港社會的華人文化基礎。歌詞方面,大多以香港當時的快速發展為主題,如「地鐵飛奔到觀塘」和「東區快車湧去走廊」,也回應了香港當時連同南韓、台灣和新加坡合稱「亞洲四小龍」的地位。但是黃霑並沒有停留在物質生活的描述,而將之提升到精神層次,歌訟香港人勤奮向上的精神。在此,他利用了前文提到主流印象中的中港二元對立,用歌詞形造一個自由和充滿活力的香港,暗中與當時凡事講政治立場,讓人感到刻板落後的中國大陸相對應。他甚至毫不忌諱地在歌詞中放入「維園自由唱」的說法,把維園作為香港言論和表達自由地標的角色點出。

不過此曲最激進的地方,還要說到副歌一段:

這是我家 是我的鄉
是民族世界岸
是我的心 是我的窗
是東方的新路向

歡歡喜過日 開開心渴望
中西客 香港客 攜手合唱


短短四十九字,黃霑重新定義了香港的世界定位。首先,香港不再只是香港人的家,更是香港人的鄉,這和過去難民社會中對中國故有的鄉土追思有明顯差異。與此同時,香港卻又是「民族世界岸」和「東方的新路向」,當中所指的固然是中華民族。在英女皇的面前一大群的香港人高唱自己能夠如何貢獻中華民族,本來應該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但在這特定的時空背景,卻明顯有助穩定民心。此時的香港人既認為香港和中國大陸有別,卻同時不否認兩者之間的情感紐帶。如是者,一方面把中國大陸定義為封閉落後,另一方面把香港定義為打破這個封閉落後的窗口,香港人自持的先進性就不用害怕因為連接中國大陸而失去,反而成為優勢,進一步強化香港認同。

把香港自視為引導中國大陸走向世界的領航者,在今天的目光來看未免狂妄自大。然而回到八十年代的中國大陸,這想法卻不是那麼的不切實際。首先,當時的中國大陸無論從經濟和社會發展方面確實都遠比香港落後,中國大陸的改革開放極為需要來自香港的資金和信息網絡,香港的確扮演了中國和世界的橋樑的角色。與此同時,香港的流行文化如電影、電視劇和流行歌曲,在中國大陸還未建立起自己的偶像系統之前也是大賣特賣。如果把文化二字的定義推廣到管理制度,當時的中國大陸更興起標榜「港式管理」,與過往國有企業不重視以客為尊的服務態度區分開來。

更重要的,是當時的中國大陸確實希望走向世界。八十年代中期的中國大陸,可謂近代中國最為開放的時代,各種思潮從世界各地湧入,而中國大陸對這些外來的想法都抱有開放的態度。當時流行說「與國際接軌」,這句話本身就意味承認了國際標準的存在,而且是中國大陸要學習的對象。這和今天的中國大陸強調的「三個自信」,即「道路自信、理論自信、制度自信」,有差天共地的分別。中央電視台在一九八八年播出的紀錄片《河殤》,更是大力批判中華傳統文化固步自封,認為中國的未來在於擁抱「藍色海洋」文明,引發當時社會轟動熱議。當時中國大陸的言論空間之廣闊,社會對不同未來的想像和探求,能予人感覺充滿希望。

在這一系列的時代背景之下,黃霑把香港說成是「民族世界岸」就不是那麼純粹的空想和自我安慰。既然主權移交是無可避免的,那麼香港人的最佳選擇除了離開香港,就是用盡各種手段把中國大陸變得更像香港。這樣下來,說不定到了一九九七年的時候,無論是文化、經濟或社會習慣各方面,都會是香港收回中國而不是中國收回香港。

總的來說,回到七、八十年代香港認同剛成形的時候,香港人並沒有全盤否定中國認同,而是更大程度上是以「不一樣的中國人」自居。然而當相對開放的政治環境消失,香港認同以及其與中國認同的關係也無可避免改變。


伸延閱讀:
馬傑偉(1996):《電視與文化認同》,香港:突破出版社。
張美君(1997):〈回歸之旅:八十年代以來香港流行曲中的家國情〉,陳清僑編《情感的實踐:香港流行歌詞研究》,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頁 45-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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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第一課》6. 香港人當年是否害怕九七?

5 月 19 日

香港人害怕九七,但害怕的表達方式有很多種。表現得很快樂,也可以是為了埋藏心中的害怕。在一九八九至一九九七期間,香港人的身分認同出現了很多轉折,在極短時間來經歷了錯愕、拒絕、逃避,但在臨近九七的一兩年卻反過來對未來表現出可稱為不切實際的樂觀情緒。香港人在極短時間內表現得如此反覆,現在回頭來看並不代表香港人的身分認同本質上有很大改變,而是這個身分認同本身就相當複雜,看似自相矛盾的情感實為同一個銅幣的兩面。

一九八九年的北京民主運動,無論對中國大陸或是對香港來說都是一件分水嶺事件。北京民運的來龍去脈以及各方應該承擔的責任,已有很多專著論及,在此不贅。歷時近兩個月的運動以血腥鎮壓告終,對於中國大陸來說固然代表了八十年代以來的開放風氣被打斷,及後更因為中共處處提防而難以重返。對於香港來說,則基於香港社會於八九民運當中的全城參與,中國政府對港政策大幅調整,形成往後中港之間「收緊、反抗、打壓」的循環格局。

香港社會於八九民運當中的全城參與,可體現在很多不同層面。當時的電視新聞為了報道北京的消息,每天傍晚半小時的新聞時段基本上都是說北京的消息,以及香港各界的反應。其他的新聞都沒有時間說,連同體育消息一起推到晚上十一時的晚間新聞才播出。香港社會對民運的支持可謂完全一面倒,除了百萬人上街大遊行和在馬場連續舉行十二小時的「民主歌聲獻中華」之外,尚有很多今天意想不到的人物和團體表達支持,例如色情刊物《龍虎豹》也發動義賣支持北京學生。當北京宣布戒嚴翌日,親中報章《文匯報》於社論刊出「痛心疾首」四個大字,作「開天窗」式抗議。同期報章又常有各界刊登廣告表示支持北京學生,要求撤銷戒嚴和解除新聞封鎖,當中包括商界領袖如李嘉誠、何鴻燊、鄭裕彤、李兆基、郭炳江等,又有政界領袖如曾鈺成、唐英年、梁愛詩、田北俊和梁錦松,還有後來當上香港行政長官的梁振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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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報章刊登聲援八九民運的廣告

到了民運後期,香港各界成立了「香港市民支援愛國民主運動聯合會」(簡稱支聯會)來組織支持民運的行動,這個組織後來成為了每年主辦六四燭光悼念集會的主辦者。支聯會的名字包括「愛國」和「民主」,以這兩個詞語來總結香港人對北京民運的關注和支持可謂十分準確。首先,雖然八九民運以民主為題,但當時的香港並不見得十分民主,香港人普遍的民主認知其實十分有限。當年立法局尚未設有直選議席,僅有的民主選舉只限於區議會和市政局,而且投票率也不高。如果說當時的香港人要把民主帶到中國,未免有點說不過去。

但把「民主」和「愛國」放在一起,對當時的參與者來說就彷佛合理得多。面對「九七大限」尚餘八年,「要做一個怎樣的中國人」是香港人必須回答的問題。讓香港變得和中國大陸沒有分別固然不能接受,如果要有中港融合的話也應該是中國大陸變得更像香港,而不是相反。前文提到《這是我家》帶出香港可以通過橋樑角色來在中國之內保持獨特身分,香港人對民運的支持便成為了這個角色的一種體現:支援北京學生(無論是精神上還是資源上)其實是一種港式愛國行為,代表了香港人要以一種獨特身分來處身中國和貢獻中國。當時民運中就出現了大量的愛國措辭,遊行集會當中也常聽到《龍的傳人》等的愛國歌曲。與此同時,當時大多數的香港人也相信中國政體的民主化,也相信它對保護未來一國兩制下的香港獨特性肯定有利。

可以想像,在全港市民包括權貴階層和親中陣營都支持八九民運的背景下,當北京武力鎮壓的消息傳來香港的時候,帶來的震撼固然是巨大無比。但在鎮壓當晚,也看到香港人在當時整個中國想像當中的特殊地位。不同的現場紀錄都訴說同一個情況:北京市民冒險保護現場的香港學生和記者,甚至不惜以血肉之軀在槍林彈雨下作掩護,好讓他們能安全離開,把鎮壓的消息帶出中國。香港在中國的邊緣位置,對當時的北京市民來說是至關重要和得務必珍惜的。

六四鎮壓特別新聞報道

往後兩三年的時間,整個香港社會都被悲憤所壓抑,同時對不久之後便要來臨的「九七大限」無比恐懼。畢竟,對於很多香港人來說,他們或他們的父母前來香港,就是為了脫離中國大陸的政治動盪;八九民運卻提醒他們,即將在九七接管香港的那個政府和當年他們所脫離的,其實是同一個中國政府。

正正在這個時候,香港出現了大量以搞笑為主題的文化產品。例如今天已是一代諧星的曾志偉和林敏聰,就在一九九零年和一九九一年於亞洲電視製作了搞笑節目《開心主流派》,而同期無綫電視則以《笑星救地球》迎戰,帶動「無厘頭文化」。香港棟篤笑始祖黃子華,也在一九九零年舉辦首場棟篤笑演出。至於香港喜劇殿堂級代表周星馳,其早期代表作品如《賭聖》和《逃學威龍》的上映時間,同樣是一九九零年和一九九一年。在這段時間,香港人太需要笑,因為香港人太想哭。

搞笑的方法可以有很多種,而這段時間不少的搞笑情節都和中港關係相關,特別是對中國政治的各種諷刺,成為了香港人抒發不滿和恐懼的重要方式。一九九零年上映的電影《表姐,你好嘢!》可謂當時政治諷刺的經典之作,片中由鄭裕玲飾演的中國女公安來到香港協助查案,因為不懂得香港的法治和人權制度而弄出許多衝突。此外,一九九四年上映的的電影《國產凌凌漆》,也把中國大陸各種貪污腐敗用作為搞笑橋段。故事描述周星馳飾演的中國特務前來香港調查恐龍化石被盗,然而他的上司才是幕後黑手。其中一幕周星馳幾乎被鎗決,卻能靠一百元收買處決小隊脫身,此橋段後來常被借用評論中國政治。

說到電影中的中國想像,同期電影中經常出現來自中國大陸的特異功能人士,如《賭聖》和《賭俠》系列中的左頌星/周星祖和大軍,以及《表姐,妳好嘢!》中的阿勝。這和同期中國大陸流行的超能力風潮(如張寶勝)相對應,但也乎合了當時香港人感到中國神秘和變幻莫測。與此同時,又有大量描述中國大陸悍匪的電影,如《省港旗兵》系列,背景既和當時相當猖獗的跨境犯罪搶劫有關,也反映出社會感到來自中國大陸各方面的威脅。此系列到了第四集時,更直接挪用八九民運作為劇情主軸。

除了以搞笑或直接描述外,當年還有不少影視產品以各種隱喻方式回應歷史巨變。一九九零年電影《倩女幽魂2之人間道》,就被認為是香港影視界回答八九民運的經典,監製徐克後來坦言片中角色都有影射中國領導人、民運學生,和香港人。而片中由黃霑作曲和填詞,張學友主唱的主題曲,更明言「少年怒/天地鬼哭神號」和「大地舊日江山/為什麼變成了血海滔滔/故園路怎麼盡是不歸路/驚問世間怎麼盡是無道」,後來黃霑也公開承認此曲實以八九民運為題。此曲後來於八九民運三十週年前夕在中國大陸忽然被禁。

面對難以改變的現實,說笑話或以影射來舒解恐懼很大程度上只是精神逃避。要從現實上逃避中國管治,只有移民一逃。從一九九零年到一九九四年期間,有超過三十萬香港人移民外地,當中大多數以英國、加拿大、澳洲和美國為目的地,在當地建立起新的香港人社區,如溫哥華就有 “Van Kong” 一說。當時香港人移民海外的普遍程度,使得移民成為了電視劇集中情侶分手的最合理解釋。移民現象也成為了社會批判的一個窗口,例如李克勤的歌曲《後會有期》雖然表面上是一首情歌,然而當中「誰在這邊趕上機/誰在那邊講道理/害怕等最後限期像處死」的歌詞卻明顯是在控訴當時有從政者一方面高呼愛國愛港,同時安排家人取得外國護照的矛盾行為。

《後會有期》1991 主唱李克勤 填詞Pace Lumba

順帶一提,有意見認為這段移民潮為香港的中上層製做了一個奇怪的斷層:最有能力的老前輩紛紛離開,中層人員儘管歷練不足卻因而有機會快速晉升,然後這一代人霸佔管理層三十年之久,引發社會世代流動不暢。對他們來說,他們的快速晉升加強了他們對香港充滿機會,若有人失敗只可能是個人問題的盲目崇拜;而由於他們本身能力不足,才引至後來香港各方面的逐漸敗壞。這種說法從學究上來說未免過於簡化,但類似說法既然能夠流行起來,也反映出社會對移民潮和世代矛盾的一種理解。

當然,並不是所有香港人都有能力移民,可以離開的往往都以中產專業為主。這個階級分野也受到官方政策的強化。當時曾有本地政治代表向英國政府要求向全港五百多萬市民提供「居英權」,一方面顯示英國對香港前途有信心,也對擔心前途的香港人給予一個最後出路。礙於擔心香港人都會湧往英國定居,最終英國政府只提供了五萬名的名額,容許擁有特殊專業技能的專業人士、企業家商人、紀律部隊公務員,以及從事敏感工作職位(例如警察政治部)的人士申請。面對中產專業紛紛離開香港,當時社會也流行說:「有錢有辦法,無錢基本法」,諷刺港人只是在沒有選擇的情況下接受主權移交。

對於中國大陸的當權者來說,香港市民對八九民運的支持則帶來另一個難題。八九民運本來到了中後段有無以為繼的趨勢,卻在來自北京以外的支持下繼續下去,當中來自香港的精神支持和實際物資有顯著影響。僅是「民主歌聲獻中華」的活動,就籌得一千三百萬港元的捐款。香港專上學生聯會直接送了數十個色彩鮮艷的野營帳篷到天安門廣場,也讓廣場上的人精神一振。到了鎮壓以後,以香港為基地的「黃雀行動」又協助營救了數以百計的民運領袖離開中國。這些實際的影響,使當權者擔心香港將會變成「反共基地」。畢竟,當年孫中山推翻滿清就是從香港開始,香港自開埠以來其存在就是對中央集權的一個挑戰。江澤民於八九年年底會見英國首相特使的時候就提到「井水不犯河水,河水不犯井水」的說法,意謂香港人不應干涉中國大陸政治。以後中國政府處理香港民主化的問題時,也必先考慮到與中共管治的相互影響。而當時正在草擬當中的香港《基本法》,不少條文的定稿方案也比原先的諮詢稿有明顯的收緊,特別是與選舉方式和國家安全相關的條文。

中國政府對香港民主化的擔憂,很快就放上政治議程。面對六四鎮壓,英國作為一個民主國家,也要處理如何向選民交待要將香港交予中國統治。英國政府的答案,是要加速香港的民主化,盡可能在一九九七年前為香港建立一個民主制度,以防未來北京可能對一國兩制所作的干擾。畢竟,《中英聯合聲明》已規定了港人治港,港英政府以此為基礎擴充香港的民主化,他們認為既能對香港人和國際社會交代,也不應被視為背叛對北京的承諾。與此同時,香港人本身也要求加速香港的民主化,作為主體移交後香港自主的保障,也就是所謂的「民主抗共」。

港英政府具體的民主化措施,體現在一九九二年就任香港總督的彭定康所提出的政治改革方案。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已於一九九零年決定了香港特區第一屆立法會的組成方法,並列明原香港最後一屆立法局可留任成為第一屆立法會的議員,也就是所謂的順利過渡和「直通車」。方法規定六十個議席當中有三十席由功能團體選舉產生,而一九九一年產生的立法局只有二十一個議席由功能團體選舉產生,所以一九九五年的選舉要新增九個功能團體席位。本來功能團體席位通常由商界領袖所主導,彭定康卻想到把所有選民按職業分為九組(當時稱為「新九組」),讓所有選民都能夠成為功能組別選民,變相把這九席等同直選。這做法大幅提高了立法局的代表性,但從中方的角度出發卻等於是港英政府強行改變了第一屆立法會的組成方法。如是者,中英兩國的政改爭拗就此展開,英方說「三乎合」(乎合《中英聯合聲明》等協議),中方則說「三違反」,兩邊互罵無日無之。

與此同時,中英雙方又就香港的新機場計劃展開爭拗。香港的國際機場原設於九龍城,隨城市發展已被建築物包圍,無法擴建,大大限制了香港的國際連結,必須另建新機場。港英政府在六四鎮壓後為顯示對香港未來的信心,推出香港史上最大規模的基建發展計劃,除了新機場外還有機場高速公路和鐵路綫,全球最長的公路鐵路兩用大橋,以及鐵路沿線的城市發展,合稱之為「玫瑰園計劃」。中方對此卻十分擔心,懷疑港英政府刻意要在一九九七年之前把政府的儲備全數花光,於是兩國又就機場計劃展開談判。

政改爭拗最後以「另起爐灶」結束,中方不承認一九九五年的選舉方案,另行成立「臨時立法會」於一九九七年接手,一九九五年選出的立法局議員不能自動成為特區的第一屆立法會議員。新機場協議經多翻修訂,最終位於赤鱲角的新機場在一九九八年啟用,港英政府也為特區留下三千億元儲備,遠比協議規定的二百五十億為多。不過,在這些關係到香港前途的談判當中,香港人無從參與,香港記者往往只能在多次閉門會議的前後探取風聲,透過兩國代表的片言隻語來捕風捉影。對此,不少香港人對無法掌握自己的未來感到越來越不滿。

從中英談判和一九八四年《中英聯合聲明》的草議開始,香港人就被排除在決定香港命運的過程當中。香港革新會在一九八二年的民意調查就顯示由七成市民希望香港在一九九七年後維持為英國殖民地,一成半的市民支持改由聯合國託管,只有百分之四的市民支持被中國收回並受中國管治。一九八三年時又有簽名運動,多達六十三萬個簽名支持維持現狀。這些數據和中國官方傳媒經常宣稱的「香港同胞熱切期望回到祖國懷抱」的說法,可謂差天共地。本來「一國兩制」的設立是為了釋除香港人對中國管治的疑慮,但談判過程卻沒有港方的參與,中方堅持只和英方直接對話。當時香港輿論有所謂「三腳櫈」的說法,即談判過程要有中、英、港三方的參與才能穩健。然而鄧小平在一九八四年會見香港的議員代表時,劈頭就說:「所謂三腳凳,沒有三腳,只有兩腳」。再看同期香港觀察社的民調,百分之九十五的市民應為香港人應該有份決定香港前途,其中專上教育程度者更是百分之一百認同,可見訴求之廣和落差之大。

九十年代初新一波的中英爭拗,再次突顯了香港人對自身前途的無力感。而經歷過八九民運的洗禮,不少人對於政治參與變得更為進取,認為要讓香港人自己發聲,也有所謂「夾縫論」的出現,主張香港人不應再被動地為「英國殖民主義者或中國權威主義」所戲弄(周蕾)。類似的訴求在流行文化中也有出現,如樂隊 Beyond 《爸爸媽媽》一曲當中,就把中英兩國爭拗理解為父母爭吵,然而香港這個孩子其實已經長大,可以決定自己的前途:

爸爸要爭論昨日是誰錯 媽媽她心裡一把火
乖乖已長大莫問是誰錯 只想你一句講清楚

過渡期裡 戰鬥未曾過去
我被遺棄 太過令人費解

爸爸他說媽媽真失敗 今天真正主角是我嗎
爸爸請你歸家休息吧 今天真正主角是我嗎


《爸爸媽媽》 1993 主唱 Beyond 填詞黃貫中

到了學術界,「夾縫論」的出現卻引來不少批評。有學者雖然認同其表達的不滿,卻同時認為背後的分析很容易把香港本質化,不利於香港社會反省自身的不足。例如當香港人要高舉資本主義來對抗當時中國大陸的社會主義時,便會忽視了香港經濟制度中的一些弱點,如對勞工保障的不足。學者孔誥烽當時就直指「夾縫想像」的問題在於「構作(/強化)了一個資本主義、中西混雜兼容並包、安定繁榮、有民主、有自由、有法治、有人權的『香港』自我;同時也構作了一個心胸狹窄、驕傲自大、社會主義的『中原文化』他者」,卻絕口不提「近年港商大舉北上,大陸的勞工、天然資源、市場甚理女性全成為他們的剝削對像」,未免與香港人的夾縫冤屈描述格格不入。因此,相對於把香港的問題簡化為中英兩國欺負香港,應該說是海外、國內以及本地的權貴階層利用轉變的時機大撈一筆,受害的實是各處的低下階層。

不過,這些討論很大程度上只停留在學術界當中。實際上越靠近九七,主流社會中的悲觀情緒便很快被另一種近乎盲目樂觀的表現所蓋過。但這不是說當時的香港人不再憂慮,反而更像是在沒有其他出路的前題下,選擇幻想明天必定會更好,作最後的自我陶醉。


伸延閱讀:
史文鴻(1993):〈近年港產片中大陸人的典型化問題〉,史文鴻、吳俊雄編《香港普及文化研究》,香港:三聯書店(香港)有限公司
孔誥烽(1997):〈初探北進殖民主義:從梁鳳儀現象看香港夾縫論)〉,陳清橋編《文化想像與意識形態:當代香港文化政治論評》,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
吳俊雄(2002):〈尋找香港本土意識〉,吳俊雄、張志偉編《閱讀香港普及文化》,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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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第一課》7. 香港人當年有否喜迎九七?

5 月 20 日

回到九七年七月一日凌晨零時零刻,當時香港人的普遍心態是期待多於不安。舊立法局雖然有因為無法順利過度而被迫走的議員抗議(見問題六),但有更多的市民在道路兩旁歡迎解放軍入城。離開六四鎮壓後的全城愁雲慘霧只不過是短短八年,香港人在這極短時間內要接受中國管治的現實,當中的社會心理糾結十分值得分析。

上文提到香港人在八九民運當中的參與,在當時的環境下可理解為一種「愛國」的嘗試。隨著時間距離一九九七年越來越近,整個社會也再次重新學習回答「要做一個怎樣的中國人」的問題。當中央政府拒絕「民主愛國」這條進路時,不少香港人便轉用別的方法,特別是政治上相對安全的方法。

這個轉變在演藝界特別明顯。香港演藝界在支持八九民運方面可謂擔當了中堅角色,除了「民主歌聲獻中華」外又創作了歌曲《為自由》,絕大多數的當紅歌星都有參與演唱。兩年後,同一群的歌星加上同一位的指揮,又一同走進錄音室合唱了另一首和中國大陸相關的歌曲,不過這次的理由換成了華東水災。歌曲的名字是《滔滔千里心》,歌詞充滿「血永遠是濃,永教我激動」等民族主義措辭。事源一九九一年中國華東發生嚴重水災,數以百萬計的災民無家可歸。香港的演藝界很快便動員起來,除了主題曲之外又拍攝籌款電影《豪門夜宴》,由大量香港紅星義務演出,即使每人出場只有十數秒的時間也義不容辭。短短十天時間,香港各界籌款捐助中國大陸總額達四億七千萬港元。

《滔滔千里心》1991 群星合唱 周禮茂填詞

兩年後,香港演藝界更在北京人民大會堂舉辦「減災扶貧創明天」義演,為中國大陸偏遠地區的發展籌款。相對於八九民運,這些行動同樣能夠讓當時的香港人表達與中國的聯繫,政治上卻安全得多,甚至可以建立官方的友好關係。另一個比較,是一九九六年的民間保衛釣魚台運動,當是中港台聯手民間合力突破日本海上保安廳的阻撓登上釣魚台,同時舉起五星紅旗、青天白日滿地紅旗,以及香港市民簽名的橫幅。這次事件背後雖然同樣顯示了九七前香港人對中國人身分的尋覓,也同樣有人動員香港演藝界支持,但因為政治上較為敏感,演藝界當時的反應就明顯地不熱衷。

演藝界的轉變代表了整個香港社會在九十年代面對的一個巨大轉變。鄧小平於一九九二年南巡,重申支持改革開放。及後中國大陸引進大量海外直接投資,每年總額在一九九二至二千年期間的平均額為三百五十三億美元,而在一九八九至一九九一年間此數僅為三十七億美元。當時引入的大多數投資都是來自香港的資金,目標在珠三角一帶。以廣深高速公路為例,就由香港合和公司投資建設,至今被稱為「中國最賺錢的高速公路」。港商更普遍的投資,則在於把本來設於香港的輕工業生產遷到珠三角,例如成衣和塑膠等勞工密集的生產,以求利用中國大陸廉價的勞動力來降低成本。香港本身的主體經濟則變成為這些生產提供金融、銷售和物流服務,也就有所謂「前店後廠」的說法。

去工業化的過程為香港社會底層帶來不少震盪,藍領工人就要面對轉業困難的問題,但對於社會上層來說則是迅間暴富的大好機會。在這個大環境之下,中國大陸不再是讓香港人感到焦慮不安的壓迫者,而是一個龐大而有待開發的掏金天堂。香港人擁有的資金、管理經驗和海外聯繫,正正是改革開放初期中國大陸所最需要的。畢竟,這時候歐美國家的資金尚未大規模進入中國大陸,香港資本扮演起先行者的角色。在此,香港一直以來「從邊陲改變中國」的地位得到另一次轉世再生,愛國、愛港和愛資本成為共識;既然賺錢是香港人的強項,到中國大陸投資就是香港人一種理直氣壯地成為中國人的方式。在這種「資本就是愛國」的熱潮下,瘋狂得就連香港男士到東莞尋求性服務也會自認是愛國行為,還會戲稱自己是「救國跑兵團」。

當時香港的社會和文化研究學者把這個現象總結為「北進殖民主義」。面對主權移交,香港人不單止不用擔心身分認同被弱化,反而能變得前所未見地強大,因為香港身分認同和中國身分認同不再矛盾,整個中國都會成為香港人的舞台。中國大陸成為解決香港各種問題的出路,例如面對香港的樓價問題就有發展商在珠三角廣建別墅,然後以「有身份證就可以做業主」的口號在香港促銷。相對於上文自卑自憐的「夾縫論」,「北進殖民主義」的出現沒有構成衝突,反而兩者更是互相呼應,為香港人的認同糾結提供精神寄託。畢竟,自卑和自大從來都是一體兩面的,無論在甚麼地方都一樣。

對於這種「另類愛國」,當時的中國政府無任歡迎。中國政府要面對的,除了是要引進外資持續改革開放之外,也要處理主權移交後的香港管治問題。之前英國對香港實行間接管治,在不開放管治權的前提下,主要靠籠絡本地精英以維持社會穩定,以求一方面在表面上容許本地人參與,同時又不用失去實質的決定權。中國政府理解英國在港的這套管治模式,並在一九九七之後將之據為己用,而港商在九十年代於中國大陸的投資熱潮,正正為中國政府收編這些本地菁英提供大好機會。

回到中英就香港前途談判期間,不少本地菁英對前途十分擔憂,不單舉家移民領取外國護照,企業也預備遷冊分散投資。當中國政府眼見他們到了九十年代有意到中國大陸「掏金」,便樂意提供各種投資機會和優惠,以換取他們在政治上的忠誠,讓他們成為在香港的政治代理人。如是者,這些本地菁英紛紛改變政治認同,政治圈中也有所謂「老愛國不如新愛國,新愛國不如忽然愛國」之說。而正如港英政府懂得在香港設立各種委任制度以所謂「行政吸納政治」的模式把本地精英納入建制之內(見問題二十),中國政府也照辦煮碗成立了各種職位,如「預委會」、「籌委會」、「港事顧問」和「區事顧問」等等,收納香港社會各界代表。

要看香港社會的極速轉向,可參考九十年代中期的兩齣廣告片。當時流動電話在香港剛開始普及,不同流動電訊商都會大灑金錢在電視台的黃金時間賣廣告。這些廣告按現在的說法可稱為微電影,一般用三分鐘或以上交待一個完整故事,邀請巨星在往往是海外的實景拍攝,而流動電話則以置入行銷的方式呈現。其中最經典的作品,要數和記電訊在一九九四年推出的廣告《天地情緣》。片中主角黎明原是一個極權國家中的情報人員,並結識了獨裁總統身邊的私人秘書。後來黎明發現總統某些他不能接受的秘密,決定現身揭發再投身革命黨,最終被秘密警察抓到。流動電話在廣告中的意義,在於幫助主角和革命黨人聯繫。廣告播出時距離八九民運和東歐變天只有五年,把推翻極權視為英雄故事在廣告商眼中並不是一個問題,更能引起觀眾共鳴。

《天地情緣》1994 和記傳訊

到了一九九六年,另一個流動電訊商數碼通推出了一齣節然不同的廣告。片中主角周潤發是一名遊走中港之間的政商界人士,在中國各地都會受到熱烈歡迎,當地領導無不感激他帶來的投資和管理經驗。由於他工務繁忙,冷落了家中的妻子和女兒,流動電話成為了他尋回家人關懷的方式。只不過短短兩年時間,廣告中的英雄人物從挑戰極權的革命黨人變成中港推崇的政商名人。嚴格來說,兩者都是在介入國家管治,只是一個推崇自由,另一個利用資本,兩者之別很大程度上就代表了九十年代的中港關係的轉變。值得一提的,是兩齣廣告中都出現了北京人民大會堂,在第一齣廣告中是獨裁總統發表演說的地方,第二齣廣告中則輪到香港人周潤發在台上向全國人民宣告:「中國和全世界將邁向更繁榮的二十一世紀」。

數碼通廣告 1996

香港人的自我膨脹,當然也在其他流行文化中反映出來。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應是陳百祥的《我至叻》一曲。陳百祥是著名香港藝人,以「阿叻」自稱,而此曲則輕而易舉地把他喜歡自吹自擂的形象拉闊到整個香港在一九九七前的狀態。此曲明顯以「唱好一九九七」為題材,並且大書特書各種香港人主觀自認的優勝之處,如「靈活易適應/勤力手快又眼明/識睇時勢兼淡定/買屋買車仲有錢淨」。而對於香港處於中國和世界之間的位置,則比《這是我家》更毫無保留,赤裸裸地放大為「WEAR銀WEAR過境/閒閒地都講中英/起樓起橋快夾精/鬼佬睇到都眼擎擎」。至於對未來的想像,則既然是「上面咁多金掘/怕你手軟唔去𢴇」,當然毫無疑問高呼「唔駛問阿盲公炳/福星高照好前程」。後來有傳媒報道指出,當年創作此曲原來是受建制陣營委託,目的正正是要「唱好香港」。

《我至叻》1994 主唱陳百祥 填詞小丙

如此自誇的說法,今天看來明顯是幼稚和無知的,但當時的香港人卻相當接受,陳百祥憑僅此一曲便可以在紅磡體育館開演唱會。不少學者更指出這些九七前香港人有選擇性的歷史回憶和未來展望,本身隱含許多價值判斷,甚至阻礙社會自我反省。學者馬傑偉在分析九七前以總結香港歷史為題的匯豐銀行廣告時,就指出廣告中隱含強烈的個人主義,歌訟「香港地、靠自己」,雖然很切合香港人自以為香港的市場經濟相對於中國大陸的計劃經濟優勝的想法,卻同時把香港的所謂市場制度過於美化,把本身各種制度上的不公平隱藏起來。

九七前香港主流社會中那些毫無羞愧之心的自我陶醉並沒有被任何力量禁止,社會各界到了一九九七年都沉浸在「明天會更好」的樂觀氣氛當中,對未來的懷疑很容易被各種或真或假的利好消息所蓋過。對於英國政府來說,為了顯示他們把香港以最佳的狀態交到中方手中,做到了「光榮撤退」,自然不介意能把香港說得有多好就多好。對於中國政府來說,「香港回歸」是中華民族復興的頭等大事,代表中共領導下的國家強大,有利建構執政認授,同樣也不介意能把香港說得有多好就多好。至於香港人自己,也盲目相信中共基於面子問題,不可能讓香港變得比以前差。就在這全面利好的氣氛之下,香港來到一九九七年七月一日 ,香港特別行政區成立的一天。


伸延閱讀:
「北進想像」專題小組(1997):〈北進想像:香港後殖民論述再定位〉,陳清僑編《文化想像與意識形態:當代香港文化政治論評》,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
馬傑偉(1999):《香港記憶》,香港:次文化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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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第一課》8. 為何九七後的香港人更抗拒中國大陸?

5 月 21 日

嚴格來說,香港人沒有在九七後立即變得更抗拒中國大陸,甚至曾有一段時間變得頗為接受。從民意調查看,香港大學從九十年代開始追蹤香港市民「對北京中央政府的信任程度」,二十多年來的數據有明顯起伏。在九十年代的初期香港社會仍然處於八九民運後的陰霾當中,對中央政府不信任的市民遠遠多於信任,數據淨值一直徘徊在負三十點。到了一九九七年末,數據回到大約零點,即信任和不信任的一樣多。數據達到最高點的時間是二零零八年初,四川地震至北京奧運前的一段時間。不過數據自此急速下跌,到了二零一二年後又回復到負數範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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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人在1997至2008年期間曾對北京政府信任

冰封三尺非一日之寒,香港社會在九七後對中國大陸的抗拒,和九七前的各種轉折一樣,背後同樣經歷了相當漫長的歷程。香港人對中國大陸的抗拒,可分遠因為近因去理解。近因在於中國政府近年對香港的政治操控變得明顯和直接,同時中港兩地社會交往所產生的問題又未能得到有效解決。這兩點在後面會進一步解釋。但在說近因之前,得先說明一個更廣闊的背景:中港兩地於九七後經歷了節然不同的社會發展軌跡,在價值方面形成巨大差異。價值觀落差作為遠因未必會即時爆發,但結合近因卻能製造更大的抗拒。

前文提到香港人在九七前沉醉於「明天會更好」的神話,但這夢境在特區成立的第二天便受到挑戰。泰國於一九九七年七月二日宣布放棄聯繫匯率,泰銖對美元在一天之內暴跌了百分之十七。一時之間,海外投資者紛紛警覺九十年代被吹捧的「亞洲經濟奇蹟」可能言過其實,忽視了許多東亞國家一直以來的結構性問題,大舉撤回投資做成金融緊張。國際炒家看準機會,隨即狙擊東南亞各國的貨幣謀利,並在十月份移師香港,直指香港的聯繫匯率制度。國際炒家同時在匯市和股市沽空,因為他們知道當利息水平因為幣值受壓而拉高,股票市場便會大跌,他們便可通過沽空股市獲利。這樣的雙邊操控相當成功,銀行同業隔夜拆息曾被扯高至駭人的三百厘,完全擊倒了香港股市,恆生指數由一九九七年中的接近一萬七千點,跌到一年後的不足七千點。

來到一九九八年八月,港府決定介入股市干預,國際炒家賣多少香港政府就買多少,並在八月廿八日的期指結算日創下當時史上最高的七百九十億成交紀錄,被稱為是與「國際大鱷」的「世紀大戰」。最後香港政府動用了一千二百億元儲備而險勝,成功守住股市和匯率,逼使國際炒家離開亞太地區,也減輕了人民幣貶值的壓力。然而經此一役,香港經濟已元氣大傷,對利息水平十分敏感的樓市首當其衝,然後是零售行業受打擊,失業人口於兩年內從不足八萬人升至超過二十萬,香港至七、八十年代以來的快速經濟發展迎來一個史無前例的挑戰。

回到金融危機發生之前,香港經濟本來已有不少隱憂。九七前市面對未來充滿樂觀氣氛,盲目的信心反映在樓市當中,市民對樓價上升的期望變成了一個自我實現的預言,加速樓市炒賣。與此同時,由於中方擔心港英政府於九七前賤賣土地,《中英聯合聲明》限制過渡期間每年香港土地供應不得多於五十公頃,然而這時期香港經濟快速增長,土地供應完全不能滿足需求。如是者,追蹤住宅樓價的中原城市指數由一九九六年一月的五十七點上升至一九九七年七月的一百點,短短十八個月便上升了七成多。炒賣樓宇成為極速置富的手段,甚至引來黑幫染指,每當有新建住宅樓宇開賣便會引來大批江湖小混到銷售處外排隊拿籌號,因為僅是認購籌號本身已經有炒賣價值。為求識別,不同幫派更會穿上不同顏色的風衣以作記認,變成一時都市奇觀。

當金融風暴帶來樓市爆破,很多香港人嚇然發現自從輕工業往中國大陸轉移後,香港早已出現產業空洞的問題,只是過去忙於炒賣而沒有注意到。首任特區行政長官董建華本來也想處理這個問題,並希望重構香港的經濟發展,當中以數碼港的建設最為人熟識和引起爭論。不過數碼港還未落成,美國的科網泡沫已經爆破。從一九九七開始,香港經濟一直拾級而下,經歷亞洲金融危機、科網泡沫破裂,還有美國九一一恐襲後的經濟震盪,失業率在二零零三年曾經迫近百分之八,遠遠高於九十年代平均為百分之二的水平。

然而當社會氣氛跌至前所未見的低點時,最可怕的挑戰才開始上演:非典型肺炎在二零零三年三月開始在社區爆發,世界衛生組織向香港發出旅遊警告,機場航班紛紛取消,正常經濟活動被迫中斷。在疫情初期,每天的新聞都公佈新增的染病人數,醫護人員和懷疑染病的市民都被隔離居住,市民人心惶惶。到了疫情結束,香港合共有二百九十九名市民因非典型肺炎死亡,當中包括多名醫護人員,成為香港數十年未見的嚴重災難。

更不幸的,是對抗疫情期間特區政府無法給予市民信心,反應未能乎合期望。例如儘管醫院管理局已在三月底通知衛生署疫情在社區蔓延,衛生福利及食物局局長卻仍然向公眾表示沒有擴散,並堅持學校不用停課。結果民間發動自救,家長自發拒絕讓子女上學後,政府才被迫宣告停課。面對政府回應混亂,董建華在疫情結束後曾被質疑為何沒有處分相關官員,他卻反過來批評對方膚淺,引發市民更大的不滿。

相對於主權移交前香港人自吹自擂的高峰,特區後香港政府的種種失誤無疑是落差太大。原來被捧為最專業、最有效率的香港政府,不單無法扭轉九七以來的經濟衰退,更在危機爆發時顯得手忙腳亂和措手不及。到了二零零三年,中原城市指數跌至最低的三十一點,也就是說樓價只有一九九七年時的三份之一。有些人在九七前購入物業,之後因失業而無法償還貸款,樓市大跌下又無法通過出售物業抵債,因而陷入「負資產」的困局。在這段時間,新聞常見有人抵受不住壓力而燒炭自殺,就連炭包也開始附上「珍惜生命」的字句和防止自殺熱線的電話號碼。

二零零三年是香港人難以忘懷的一年。在這一年內,一代巨星張國榮和梅艷芳以,以及著名填詞人林振強逝世,彷彿代表香港極盛輝煌的時代終於要告一段落。

非典型肺炎後的香港已經不起更多的震盪,可惜董建華卻選擇在這個時候推動《基本法》第二十三條的立法,也就是就叛國、分裂國家、煽動叛亂、顛覆中央人民政府及竊取國家機密等和國家安全相關的行為立法。面對經濟一蹶不振、失業率高企,和剛剛經歷一場重大疫症,社會普遍希望休養生息,而二十三條立法卻偏偏是一個極受爭議的議題,絕不適宜由一個民意低落和認授性存疑的政府強推。按立法程序,條例原訂於七月初於立法會表決,民間人權陣線則於七月一日特區成立紀念日舉辦「七一遊行」,結果遠超預期地有超過五十萬人上街,成為特區成立以來最大規模的群眾集會,黑壓壓的人群完全佔滿維多利亞公園和中環之間的主要街道。面對龐大的民意壓力,原來親政府的政黨也宣告改變立場,而隨著政府無法在立法會取得足夠票數通過條例,便唯有無限期押後提交審議。

二十三條立法的爭議,無論對香港政府的管治、民間社會的抗爭,以至中央政府的對港政策,都是一件分水嶺事件。而對於香港身分認同本身,二十三條立法同樣帶來了微妙的改變。至特區成立首六年以來的眾多失誤,無疑把香港人本來自以為是的眾多神話打破。但與此同時,一種更實在、由下以上,強調即使窮卻不能沒有自尊的民間精神,卻慢慢逐步醞釀。

有研究指出近年香港人特別是年輕人之間越來越追求後物質價值。九七前的香港紙醉金迷,主權移交以來社會各方面卻受前所未見的挑戰,巨大的落差衝擊了許多過去視之為理所當然的社會價值,如過去主流社會認同和鼓吹的「香港社會遍佈機會」和「努力和零活變通就會發達」等說法。由此出發,再加上中港關係的改變,香港社會自二零零三年以來出現了一系列的轉化,逐漸發展成所謂的「本土思潮」,把香港身邊認同帶入一個新階段,為日後的中港矛盾埋下了種子。

傳統的需求階梯理論認為,人在追求物質安定後,才會追求非物質的目標,如自我實現和自我表達。放在公共政策來說,傾向物質主義者會強調經濟發展和城市建設,而傾向後物質主義者會較強調個人自由、環境保護和文化保育等。近年卻有研究顯示,當社會停滯不前,年輕人分享不到發展成果時,也會走向追求非物質價值。類似的趨勢似乎也在香港可見,當主權移交後經濟持續低迷,年輕人開始質疑主流價值,感到既然物質追求遙不可及,不如追尋精神上的滿足。相對於傳統的「發財立品」,現在變成「發不了財,但求有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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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年輕人有傾向後物質主義的趨勢

當香港社會經歷眾多大起大跌,對大富大貴的橫財夢漸被視為虛無之際,中國大陸同時卻發生了極為不同的變化。香港經濟走到谷底的同時,中國大陸則於二零零一年底加入世界貿易組織。中國經濟除了以往低端勞動密集的出口加工業之外,也出現了國企和民企「走出去」的現象;中國不再只是外國投資的接收者,也開始帶著改革開放以來賺得的資本到世界各地。中國大陸社會如日中天的自信,與千帆過盡的香港產生巨大落差,形成新一波的身分認同之爭。

要說明香港年輕人的後物質思潮,可以二零一七年遼寧艦訪港作為案例。遼寧艦作為中國第一艘的航空母艦,對很多在中國大陸的人來說是國家發展的驕傲。而在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宏大論述當中,晚清時期各種「喪權辱國」挫敗正是由失去海權開始,遼寧艦的建造更有其象徵意義。當遼寧艦來到香港,民間反應卻遠遠不如中國大陸熱烈。後面的原因,除了是解放軍在香港仍然會讓人想起六四鎮壓之外,就是香港社會本身對軍隊作為國家強大象徵這回事沒有多大感覺。以「船堅炮利」來量度一個國家或民族的興旺,本來就是一件很前現代的事情。放在全球治理的框架下思考,相對於成為軍事強權,一個政權是否值得尊重更在於對普世價值的追求和對人文精神的貢獻。如是者,當遼寧艦駛進維多利亞港的時候,有些香港人關注的並不是甲板上的戰機裝備,而是噴出的黑煙是否代表燃油不乎環保規定,會否污染空氣影響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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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輿論關注遼寧艦帶來空氣污染

因為兩地所處的發展階段不一樣,中國大陸輿論有時難免會錯解香港人的反應。站在中國大陸的立場出發,很容易會以為香港近年出現對中國認同的反抗是出於兩地經濟地位對調,過去香港人習慣看不起中國大陸,現在受不了新的秩序而起。放在後物質價值的討論當中,可見這個說法如果不是錯誤解讀的話,起碼也是明顯地過度簡化。中國大陸近年的高速發展,提早二十年前已經在香港出現過;中國大陸社會在此之下的自豪感,正如前文所述,香港社會也曾經有過,而且更已反省其缺失。面對中國大陸,與其說香港人眼紅或自卑,不如說是看到過去自己在高速增長期所犯過的錯誤。

從歷史去看,中國大陸的經濟發展不能為很多香港人帶來許多認同感,在於中國大陸經濟建設本身的起點很低,而這過去的落後其實是建基於一些本來可以避免的政治動盪,香港的發展早於中國大陸正正出於香港避過了這些政治動盪。在中國大陸沒有全面反省這些政治動盪,也沒有糾正當年容許這些政治動盪發生的政治體制之前,走去慶祝這其實是遲來的經濟發展,對很多香港人來說無論在邏輯或情感上也難以說得過去。

香港的經驗也說明高速發展是特定時空的產物,總會有完結的一天,到時候社會中的深層次矛盾就會浮現。所以每當有中國大陸的意見領袖認為香港社會應放下矛盾集中精力發展經濟時,不少香港人往往會覺得可笑:香港社會早就脫離了可以通過發展經濟來舒解社會矛盾的時期,此等建議如果不是出於無知,恐怕就是為既得利益服務。香港社會已邁向後現代,中國官員的話語及其盛載的價值卻仍然停留在現代甚至是前現代(如信奉弱肉強食叢林法則,二元敵我矛盾的冷戰思維,和「發展是硬道理」代表的發展主義);當抱著這些過時思想的官員要逆向教訓邁向後現代的社會未能「與時並進」,引起強烈反彈是自然不過。這些價值觀上的明顯落差,和隨之而產生的政策失調,成為九七後香港人反而更反抗中國大陸的深層原因。而當這深層原因配上近年在政治和生活上的直接衝突,中港關係隨即急劇逆轉。


伸延閱讀:
李立峯(2016):〈再看世代差異和香港青年人的後物質主義〉,張少強、 陳嘉銘、梁啟智《香港社會文化系列》。
張少強,崔志暉(2015):《香港後工業年代的生活故事》,香港 : 三聯書店(香港)有限公司。
陳冠中(2006):〈我這一代香港人—成就與失誤〉,《我這一代香港人》,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

網上資源:
立場報道(2017):〈葵涌二氧化硫倍升 環保署:正常波幅非偏高〉,立場新聞,2017年7月7日,https://thestandnews.com/politics/遼寧號污染-葵涌二氧化硫倍升-環保署-正常波幅非偏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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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第一課》9. 為何香港人不集中力量發展經濟,而在認同問題上糾纏?

5 月 22 日

香港於九七後的經濟,從總量來說仍有明顯增長。自一九九七年至二零一七年其間,香港的人均產出從二萬七千美元增加至四萬六千美元,十分可觀(同期中國的數據則由不足八百美元增加至近九千美元)。但這些經濟增長在香港社會中談得不多,亦未能疏解近年興起的認同問題;香港人也不會拿來四處炫耀,因為香港人發現了「集中力量發展經濟」的虛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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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經濟近年增長迅速

由於中國大陸和香港在九七後經歷了不同的經濟發展歷程,連帶對經濟發展的社會意義的理解也出現巨大落差。經歷過九七後多年的經濟危機,以及隨之而來的貧富差距擴大和階級流動性減低,社會上特別是年輕人之間不再視經濟發展為首要和唯一的目標,後物質價值的追求變得同樣或更為重要。在這個前提下,集中力量發展經濟的說法變得不再吸引,甚至激發更多人提出認同問題。

這個轉變最開始體現在城市發展和保育當中。回到八、九十年代,主流論述往往會把城市發展等同於社會發展,正如《這是我家》也會把鐵路和高速公路寫入歌詞,視城市建設為自我認同的來源。但到了二零零三年以後的香港,當發展不再是硬道理,越來越多針對城市發展的抗爭出現,強調一系列在抗爭者眼中比城市發展更為重要的價值,甚至認為過急的城市發展有害於營造社會認同。

首個案例是灣仔利東街的重建計劃。市區重建局於二零零四年起展開重建計劃,引發部份居民和商鋪不滿。相對於過去因重建拆遷而起的爭端,利東街的抗爭有三點不同。首先,受影響者強調他們的訴求不在於賠償金額,不是為了要求更多的賠償而做「釘子戶」。第二,他們強調「社區網絡」的意義。利東街又名「喜帖街」,是印刷行業特別是結婚喜帖印刷店聚集的地方,而且商戶之間會互相介紹生意;當地居民也慣於互相幫助,鄰里共生。他們指出無論賠償多少,一旦把他們在空間上打散,便等於毀滅他們賴以為生的人際關係。第三,他們自發提出另類發展方案,既容許作局部重建,同時把街道生活的核心區域保留下來,希望達至雙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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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拆毀後的「喜帖街」

雖然利東街的抗爭失敗告終,原址新建的商場和高尚住宅也於二零一五年開幕,但這次抗爭卻把一些重要的概念帶入主流社會,例如公眾參與和社會影響,以及對地方情感的追求,打破了城市建設在公眾心目中過去一面倒的正面形象。自此之後,又有天星碼頭和皇后碼頭拆卸的抗爭,兩次事件都圍繞與市民生活相關的歷史建築,於是社會中又興起了集體回憶的說法。其中皇后碼頭的抗爭當中,抗爭者自稱為「本土行動」,把城市發展抗爭提升到爭取自主的層次。值得注意的,是這個訴求當時大多被政府和主流媒體所忽視,抗爭往往被定義為年輕人(特別是「八十後」)的發聲嘗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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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護天星碼頭運動 2006

不過,不再純粹以經濟建設衡量社會發展的心態,已漸漸在社會中潛移默化。以楊千嬅歌曲《民間傳奇》為例,就借用公主流落民間的故事來借喻後經濟衰退的香港,表明要「告別童話/再造神話」,因為「骨氣煉成花瓣/比霓虹燦爛」,相信「煙花放盡/千金散盡/不減這故事動人」,暗示要在香港過去「發達至上」的法則外尋找另一種的自豪感來源。而以香港情懷為主題的《麥兜》系列電影,也反覆多次以「失落過去的榮耀」為題材,如《麥兜菠蘿油王子》就以王子復國為比喻。到了《麥兜噹噹伴我心》,則更以「風吹雞蛋殻」為主題曲的名字。「風吹雞蛋殻」是廣州話的竭後語,下句是「財散人安樂」,意謂錢財上的損失並不可惜,甚至值得欣慰。

《風吹雞蛋殼》 - 麥兜.噹噹伴我心 2012

對於年輕人來說,他們的感受特別明顯。自二零零三年以來香港經濟續步復甦,但年輕人卻分享不到成果,大學畢業生的工資水平幾無增長,樓價卻以倍數上升。對於他們來說,未來的經濟發展是虛幻的,眼前日常生活的品質才是現實的。當政府宣傳的未來經濟發展和他們在乎的日常生活品質有衝突時,他們大多不會相信政府推銷的願景,甚至會選擇對抗。

第一場與中國相關的經濟發展與生活品質的矛盾,在二零零九年的廣深港高速鐵路爭議中出現。高鐵計劃源於二零零零年前後香港政府提出連接廣州和香港的「區域快線」構思,唯粵港兩地因走線和技術選擇一直未達共識,加上香港政府當時忙於處理兩間本地鐵路公司的合併而未有進展。二零零四年起中國大陸大力投資全國高鐵系統,原來的「區域快線」構思也被納入其中,香港政府隨即加速規劃,並在二零零九年末向立法會申請撥款。

對高鐵的質疑,起初來自新界一條名為菜園村的鄉村。由於高鐵計劃在該處設立車廠和救援設施,需要徵地拆遷。田園生活和高速鐵路代表了兩種截然不同的發展觀,兩者在公眾輿論當中構成明顯的對比。而經歷利東街以及天星和皇后碼頭抗爭後,菜園村的抗爭也演化成對另類方案的追求,並聚集了一批專業人士反覆研究政府方案的利弊。他們對政府的方案提出很多質疑,例如預測客量大多數是來往香港和深圳,和政府宣傳的接通全國網絡的說法不乎,而香港本來已有眾多便捷方式來往深圳,高鐵不一定有競爭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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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爭中的新界石崗菜園村

相對於後來出現的本土思潮,反對中港融合的訴求在反高鐵運動中的角色不算突出,主要的質疑環繞造價、走線和對沿線居民的影響。不過把高鐵爭議放在香港人身分認同的轉變中思考,仍然很有價值,因為在這案例中香港菁英階層的中國想像首次和民間社會出現了明確分歧。

香港政府、親政府輿論和商界對高鐵的支持,一般建基於「邊緣化論」之上。所謂「邊緣化論」是相對於先前八、九十年代「門戶論」的另一種空間想像。在「門戶論」當中,香港是中國大陸和世界之間的中介人,發揮連接和促進交流的角色。然而隨著中國大陸的改革開放走到新的階段,來自世界的企業已開始跳過香港直接走進中國大陸,而中國大陸的企業也能直接走到世界各地投資,香港的角色似乎已變得「多餘」,也就是所謂的「邊緣化」。至於「邊緣化論」和高鐵爭議之間的關係,在於支持者認為中國大陸經濟快速發展,香港經濟要得到快速增長就要和中國大陸連結,所以香港和中國大陸之間要興建一條跑得很快的高鐵,而此興建速度本身也要加快不能再被立法會的辯論所延後。嚴格來說,前面那句話當中的四個「快」在邏輯上沒有必然關係,當時也有輿論提出質疑,但政府卻當作是不證自明的道理來推廣。

但和過去數十年來香港的各種主流中國想像不一樣,「邊緣化論」沒有在社會中形成廣泛共識。相對於八、九十年代,當香港社會恐懼中國大陸的時候,是整個社會一同恐懼;當香港社會視中國大陸為金礦時,也是整個社會一同想像「掘金」。但是來到「邊緣化論」,統治階級和社會大眾卻出現明顯分歧,開始有輿論反問香港一直以來賴以生存,值得香港人自豪的地位,甚至說對中國有所貢獻的地方,都在於其邊緣特質。如果邊緣才是香港的比較優勢,面對「邊緣化論」時則不應感到惶恐,而應思考如何把香港的邊緣特質應用到新的環境當中。

這個「如何利用邊緣位置」的討論最後沒有發生,因為統治階級提出「邊緣化論」的目的恐怕不是真的要探討香港的發展定位,而是要向中共表達其忠誠。如前文所述,中共在九十年代開始積極通過中國大陸的發展機會來收編香港本地資本家,讓他們成為其在港政治代理人。高鐵爭議成為他們表達政治忠誠的機會,所以親政府輿論和商界的支持都會環繞於宏大論述,不願進入具體成本效益(如實際列車班次和客量預測)的討論,以求站穩其道德高地。不過,他們這樣做卻產生一個很實在的代價:自高鐵爭議開始,社會輿論出現了對統治階級的潛在懷疑,每當他們提出中港融合可以為香港帶來好處的時候,都會被質疑只是為自己的利益說話。特別是當一般香港人都感受不到那些好處,甚至是先感受到壞處的時候,矛盾就更為明顯。

以近年中國大陸來港旅客是否過多的爭議為例,親政府輿論和商界就常常集中宣傳遊客來港帶來的經濟貢獻,但這種說法不但無法減輕市民的不滿,反而增加更多的矛盾。在許多人的眼中,所謂的經濟貢獻最明顯的體現是購物區的租金增加,得益的是地產商,而一般人卻因為租金上升做成的店舖單一化而受害。按香港中文大學的調查顯示,即使受訪者在回應前被提醒「如果收緊自由行政策,會對本地的零售、旅遊及相關行業造成負面影響」,仍然有高達87.3%表示仍支持收緊「自由行」政策,可見香港人並非不理解經濟利害所在,而是考慮過後仍然對現況不滿。

歷史建築保育爭議和高鐵爭議,可說是香港社會中後物質價值和經濟發展至上主義的首回爭端。香港政府和統治階級無法再以經濟發展來確立民眾支持,反而引發更多的反彈。而當政府的經濟發展是以中港融合為前設時,隨之而來的認同衝突也就火速抗散。


伸延閱讀:
梁啟智(2012):〈高鐵爭議中的邊緣化和融合想像〉,張少強、梁啟智、陳嘉銘編《香港‧論述.傳媒》,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
葉蔭聰(2010):〈當「文物保育」變成活化〉,許寶強編《重寫我城的歷史故事》,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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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第一課》10. 本土主義和中港矛盾為何在近年急速冒起?

5 月 23 日

本土主義和中港矛盾近年來急速冒起,但「本土主義」所包含的範圍甚廣,不易說清。即使把討論限於相對排拒中國大陸的群體,仍有相當多不同甚至互相矛盾的立場。以移民政策為例,削減單程證數目、收緊申請單程證資格、修改《基本法》的居留權條文,以至剝奪已經取得居留權人士的身分,就是四種差距甚遠的倡議而後果各異。而正如其他的政治立場一樣,本土主義支持者的立場也可以相當流動,一時的說法往往不足作準。不過,總的來說,本土主義的支持者往往會認為香港社會對香港自主受威脅的警覺性不足,認為要加強保護香港社會、文化、政治和經濟等各方面,免受外界特別是中國大陸的控制。

從二零一一年開始,中港關係出現了兩個明顯轉向。首先,各式各樣從日常生活衝突引起的中港矛盾在社會爆發。承接而來的,是部分香港人對中國大陸所有事物採取全面抗拒的態度,無論任何和中國大陸相關的消息均作負面理解。儘管香港身分認同過去一直都以與中國認同作對照來建立,但會保持一定的情感紐帶,例如把反對中共管治和欣賞文化傳承區分開,也有所謂的「愛國不等於愛黨」;然而新一輪的中港矛盾卻不單止針對中共管治,更往往把一般中國大陸的平民百姓也連帶一起敵視。由於這改變涉及大量情感指控,背後的客觀環境因素往往不易說清。

首個通過日常生活突顯的中港矛盾,來自「雙非政策」所延伸出來的一系列問題。按《基本法》規定,在香港出生而父母其中一方是中國公民的嬰兒,不論父母是否香港永久性居民,一律自動成為香港永久性居民。而「雙非」的意思,就是父母雙方都不是香港永久性居民的嬰兒。自從香港開放個人遊,不少大陸居民以生育旅遊的方式來港產子,有些是為了逃避計劃生育,有些則希望為孩子取得香港戶籍和領取特區護照的資格。「雙非」嬰兒的數目,從二零零一年的620名,大幅增加二零一一年的32,653名,佔當時所有香港新生嬰兒的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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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非」政策一度嚴重扭曲香港的人口構成

本來「雙非」問題是可以控制的,只要政府要求醫院拒絕「雙非」孕婦的分娩預約,並在入境口岸拒絕沒有預約的孕婦入境,便可解決問題。事實上,香港在二零一三年起實施了上述政策,「雙非」嬰兒的數目大幅回落到本來每年數百名的水平。不過,在該政策實施之前,香港政府曾經對「雙非」的立場十分正面,甚至認為可以幫助解決香港人口老化的問題。這個看法受到輿論的強烈批評,畢竟「雙非」嬰兒日後不一定在香港定居,卻隨時可以來港獲得永久性居民的待遇,日後無論是教育或各類社會保障均無從規劃需求。當時的香港政府立場,就被認為出賣了本地人的利益。

相對來說,八九民運後香港人對失去自由和人權的憂慮,還是比較遙遠和抽象。但當「雙非」嬰兒潮來到的時候,各種大陸人和本地人之間的衝突卻變得即時和不能迴避。醫院因為規劃沒有預設分娩數字爆升,於是就出現本地人和大陸人爭奪醫院床位的問題;之後輪到學校因為規劃沒有預設學童數字爆升,又出現本地人和大陸人爭奪學位。而對於「雙非」兒童的家長,他們自己沒有香港的居留權,只好舉家在深圳居住然後讓孩子每天天還未亮便要趕過境上學,對家長和孩子來說同樣是折騰。一個沒經過深思熟慮的人口政策,為各方都帶來沉重的負擔。

面對社會各界的聲討,梁振英就任特首後隨即改變政策,實施「零雙非」。不過中港矛盾沒有因而停止,反而在其他的議題上越演越烈,當中以「自由行」議題最為嚴重。「自由行」的正式名稱是港澳個人遊,自二零零三年開始實施,容許中國大陸居民透過簡單的個人簽注前往香港。在此政策之下,大陸訪港旅客高速增長,由二零零二年的638萬人次大幅度增加至二零一三年的4,075萬,為市民生活帶來巨大改變,不少評論認為其社會成本已遠超過其益處。旅客和本地人之間的衝突,更把中港矛盾變成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政策的原意,是要促進香港的旅遊業,進而振興香港經濟。然而當旅客越來越多的時候,香港社會發現個人遊帶來的利益和成本分配並不平均,利益往往由一少撮人把持,而成本則由社會整體分擔。例如大陸旅客來港購物,通常會集中於一些講求品質的商品,例如珠寶首飾和藥物。於是乎,珠寶店和藥店便成為暴利行業,可以付得起高昂的租金壟斷遊客區的商舖,同一品牌的珠寶店可以在旺角同時設有接近二十間的分店。調查顯示於二零零四至二零一三年間,香港的化妝品店增加了十五倍。相對來說,售賣日用品的商店因為無法負擔同樣的租金,便唯有紛紛撤出。

當商鋪單一化的趨勢來到一些本來不是旅遊區的地方,便會嚴重干擾市民的日常生活。例如沙田新城市廣場原為區內六十多萬居民最主要的購物中心,但由於位處連接邊境的鐵路線上,便成為大陸旅客的購物熱點,原有店鋪例如診所、書報攤等紛紛被迫遷走。對於很多沙田居民來說,能夠從個人遊中得益的是商場業主,而他們則失去了一個本來屬於社區、服務社區的消閒空間。另一案例則為位於新界西北部的屯門區和元朗區。這兩處由於遠離市區,居民以低下階層為主。然而隨著西部口岸開通,屯門和元朗的地理位置對於深圳居民來說變得相當便捷。有開發商特設接駁專車,從口岸接送遊客到旗下商場購物,好讓他們可以賺取更高租金。和沙田的居民一樣,屯門和元朗的居民同樣不習慣自己生活的地方忽然變成遊客熱點,即使在居住區附近也要和拉著行李箱的旅客爭路。

沙田、屯門和元朗的案例,突顯了新增的來港旅客其實已不能稱之為遊客,因為他們的主要目的並非旅遊觀光,而是滿足其日常購買需求。這個改變的起因,來自香港政府一度開放深圳居民可無限次數來港,於是不少深圳居民把來港購物變成一種職業,透過帶貨過關來協助深圳的進口商逃避關稅,也就是所謂的「水貨客」。調查顯示到了二零一七年,百分之五十八的大陸旅客屬即日往返,並非傳統意義下的遊客。有組織的「水貨客」會集中搶購某些大陸熱門的日用產品,例如個別品牌的嬰兒奶粉,以致這些產品經常在市面斷貨,使本地消費者感到受威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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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區一些街道變成「水貨客」的集散地

更不幸的,是正如前文所述,中國政府近年刻意改變大陸傳媒有關香港的言論,向民眾灌輸錯誤觀念,也影響到一些大陸旅客在港的行為。當個別大陸旅客表達出「恩主心態」,即把市場交易視為一方向另一方的恩賜,而這些表現又被傳媒捕足廣傳,便很容易牽動很多香港人的反感。他們認為自己沒有享受到中港融合的好處,日常生活卻因大陸旅客的出現而大受影響,而這些旅客還要現出居高臨下的態度,情緒上便很容易把所有大陸人都視為在香港作亂的惡霸。

如是者,近年香港出現了一些針對大陸旅客的「光復行動」,不論對方是否真的是大陸旅客或「水貨客」,只要見到拉著行李箱和說普通話的便會圍著來辱罵甚至毀壞對方的行李箱。這些直接和激烈的回應方式,並非一時之間忽然出現,而是一個逐步走向激進的過程。示威者由要求鐵路職員嚴格執行運送行李數量的規定,發展至圍堵集中向大陸旅客售賣貨品的專門店,再變成直接針對大陸旅客。這些做法固然粗糙,台灣遊客之間就常流傳被誤認而受歧視的故事。肢體上的直接攻擊,更有違香港社會過去對和平理性抗爭的追求。換個角度來說,這些激烈抗爭正正代表了中港矛盾已在日常生活都中植根。

現實生活尚且如此,在網上世界則更為猖狂。在個別的網上群組和新聞媒體的留言欄中,對中國各方面的批評可以沒有底線。例如每當中國出現天災人禍,留言者必然歡呼雀躍,因為在他們的眼中「沒有一個中國人是無辜的」。如果有來自中國大陸的人在香港遇上任何麻煩,無論是交通意外或是被騙,均一律不值得任何同情,因為這些人都是「殖民者」,都是潛在的敵人。在不少人眼中,中港關係是一種戰爭關係,今天的香港在中國面前就和中日戰爭期間中國在日本面前一樣,是被強行剝奪了自身的價值和尊嚴。在這種邏輯下,對中國的任何人或事表示同情都是背叛香港。

這些說法無助化解僵局,很大程度上和大陸網上憤青罵「小日本」等的情緒發洩類似;不過若要解決問題,僅僅譴責仇恨言論並不足夠,也要追問這些中港矛盾從何而來,特別是中港政治關係的角色。舉個例,世界各地都出現過遊客過多的問題,當地政府都會想辦法應對。但在香港的特殊政治環境當中,卻會有不少游走中港之間的權貴會通過聲稱應該包容旅客過多帶來的任何問題,以表達對中國政府的忠誠。當客觀的社會問題被理解為政治上的敵我矛盾,尋求解決之道就變得更為困難,民間怨憤亦會變得更為激烈。


伸延閱讀:
陳智傑(2016):〈身分認同與建構他者:香港生活經驗中的中港關係〉,張少強、 陳嘉銘、梁啟智編《香港社會文化系列》。
羅永生(2014):〈香港本土意識的前世今生〉,《思想》第26期。

網上資源:
立場報道(2015):〈活在水貨店與藥房的夾縫中〉:立場新聞,2015年2月6日,https://thestandnews.com/society/上水貨客-5-活在水貨店與藥房的夾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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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第一課》11. 香港人都是中國人,為何還要討論身分認同?

5 月 24 日

首先,香港人並非全都是中國人。香港是一個國際城市,即使不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民的外國人也可以成為香港永久性居民。無論是主觀認同或是客觀定義上,成為中國人也不是成為香港人的必須條件。

香港居民和中國公民是兩個交叉但互不從屬的類別。在香港的中國公民,固然不一定都是香港居民(如大陸遊客),即使是居民也不一定是永久性居民(如持學生或工作簽證);與此同時,身為中國公民也不是成為香港居民或香港永久性居民的必要前設。香港有數十萬的外籍人口居留甚至定居,例如不少南亞少數族裔就是連續幾代人都在香港生活,卻沒有入籍成為中國公民,拿的仍然是南亞各國的護照。這兒還未談到香港有數以十萬計擁有外國護照的回流人士,他們按中國《國籍法》已因取得外國國籍和在外國定居而失去中國國籍,但他們仍然是香港永久性居民。只要他們重新定居香港,均可以享有各種永久性居民的待遇,也可以在各級選舉當中投票。即使《基本法》第六十七條也尊重這個客觀現實,容許一定比例的非中國公民和持外國居留權人士成為立法會議員。

說起《基本法》,條文列明不論永久性居民或非永久性居民都是香港居民。誰是非永久性居民呢?數以十萬計來自菲律賓和印尼等國的外籍家務工就是一例。他們不少在香港服務多年,和香港人一起生活,通過家務勞動來釋放本來未能外出工作的勞動力,撐起香港的經濟。廣義來說,他們也是香港人。這個討論重要,因為香港是一個國際城市,任何假定香港人都是中國人的說法一旦成為公共政策,就會構成嚴重的執行問題。例如政府極其量只可鼓勵香港人多了解中國國情,卻不可能要求所有香港人都要學習愛國,因為那些外國回流的華裔和在港定居的少數族裔一定會反問,政府是否要他們背叛加拿大或者巴基斯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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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居民中有不少並非持有中國國籍

我們也可從國籍問題點出坊間不少對國民身分的誤解。儘管國籍可通過血緣關係獲得,但兩者本身不一定對等,所以和國籍相關的一系列政治權責期望,也不應基於血緣簡單推斷。國籍本身歸根究底是一個社會產物,既按當時當地社會定義,也可按個人情況取得或撤銷。因此,任何以「同文同種」的說法為基礎,假定某個體或社群必然要接受某些政治權責期望,無論是對國家或政權的效忠,本身也是十分不嚴謹的。事實上,中華人民共和國是個多民族國家,漢族只是其中一員。有香港政治人物曾經說過新年收紅包就該自認中國人,正正是犯了此等謬誤。畢竟,中華人民共和國境內有不少沒有封紅包甚至沒有過農曆新年傳統的民族;相反,東亞各國各民族和眾多海外華人都有封紅包的習慣,但他們都不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民。

國籍尚且如此,個人認同則更為複雜。說起來,孫中山搞革命的時候還拿過美國護照,曾經一度持有雙重國籍,但據稱只是為了方便行走江湖,恐怕他對美國的身分認同十分有限。反過來說,許多香港人本來沒有選擇要有中國國籍,而是後來被賦予的。他們覺不覺得自己是中國人,又或覺得自己是怎樣的中國人,當然也是可以討論的。

按香港大學的民意調查所得,香港人的中國身分認同在九七後本來是上升的。調查顯示在一九九七年八月,共有19%的受訪者認為自己是香港人;到了二零零八年六月,也就是汶川地震和北京奧運期間,比例上升至39%,上升超過一倍。按香港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的調查,受訪的逾千名香港市民當中超八成都說自己已捐款支持汶川賑災,很難說是對中國完全抗拒的表現。

不過,數據從此調頭向下,抗拒情緒特別在年輕人之間十分普遍。很多過去沒有被質疑的「愛國」表現,都受到各種挑戰和重新檢視。例如港府出資一百億的各個四川重建項目當中,援建綿陽的中學在未得港方同意下被私自拆除變成豪華商場,就在香港引起公眾嘩然。到了二零一三年的雅安地震,港府再向立法會申請撥款賑災,就招來社會輿論反對。到了二零一七年年底,整體認同自己是中國人的只有15%,而十八至二十九歲的受訪者當中更只有0.3%認為自己是中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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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區成立後的香港身分認同改變。對中國人的認同程度在2017年中後進一步下跌。

這些改變和前文提到香港在九七前後經歷的社會變遷有密切關係。對於九七前成長的香港人,中國往往以三種形式出現。第一,是他們自己或上一代的故鄉。他們很可能有回鄉探親的經歷,曾經挑著裝滿舊衣和雜糧的「紅白藍大膠袋」長途跋涉的去接濟八十年代初仍活在貧困之中的同鄉親戚。第二,是教課書中的古典中國。普遍香港學生都會通過中學教育學會最基本的中國文學和中國歷史,能夠背誦「出師表」和「兵車行」等的文言作品,並從李白所寫的詩詞中猜想「長江天際流」的景致。第三,是改革開放早期香港人北上設廠、消費以至尋歡的冒險樂園。曾幾何時,深圳別名就是「心震」,既代表混亂也代表機會。都市傳說聲稱在酒店一覺醒來會發現腎藏已被割掉,夜店大火死傷無數則是現實新聞。這三個中國當然都是片面的,卻都是九七前香港人的重要情感標記。在這些想像當中,香港人可以是某種意義下的中國人,儘管這個「中國人」的身分明顯和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民有所區別。

換言之,在九七前的香港,即使沒有政治學訓練的香港人也會明白「國家」、「政權」與「民族」是三個概念,之間的同異是可以坐下來慢慢談的。然而這些區別和討論空間在九七後卻逐漸消失。在國家認同的號召下,要做中國人就要做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民,也就要接受中共政權。事實上,中國政府時刻都在干擾香港的高度自治(見問題十六),成為許多香港管治問題無法解決的根本原由。在這樣的政治環境下,繼續把中國認同寄託於壯麗山河或文化情懷當中,已顯得越來越蒼白無力。特別是九七後成長的新一代,他們還未有機會如上一代那樣培養中國想像,也沒有經歷過九七前對未來的恐懼和期待,就要面對中共政權主導香港政治的客觀事實,所以反抗情緒比九七前成長的一代反而來得更直接:如果當中國人就等於接受被中共統治,那麼他們寧願不做中國人。

九七前後的分別也打破了另一個中國大陸對於香港身分認同的錯誤理解。在中國大陸的主流論述中,香港人對中國認同的抗拒是因為受英國殖民統治太久,被英殖教育所蒙蔽,對中國大陸認識不足,所以要通過再教育來學習如何做好一個中國人。事實上在英國殖民統治下成長的香港人對中國認同並不反感,抗拒的是中共政權;在九七後長大沒有受過英殖教育的年輕人,反而對中國認同更為反感。此外,也有調查顯示年輕人對中國大陸認識不淺,例如有95%受訪者曾到中國大陸,85%能閱讀簡體字,46%每月多次或每天使用中國大陸網站,可見他們對中國認同的抗拒不能單純以認識不足來解釋。

雖然九七後香港已成為中華人民共和國的一部分,但不代表香港人的身分認同就會再無爭議。討論身分認同,可以幫助我們認清社會變遷。而當政府制訂公共政策時不理會這些爭議,或對其的現況或原由有錯誤判斷,更會造成不必要的社會矛盾。


伸延閱讀:
張勇,陳玉田(2002):《香港居民的國籍問題》,三聯書店(香港)有限公司。
馬傑偉(2008):〈從「現代香港」到「民主香港」的漫長過程〉,本土論述編輯委員會、新力量網絡編《本土論述 2008》,香港:上書局。

網上資源:
圖析新聞(2017):〈圖析香港主權移交20年〉:立場新聞,2017年6月30日,https://thestandnews.com/politics/圖析香港主權移交2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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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第一課》12. 為何會有香港人反對國民教育?

5 月 25 日

因為國民教育從一開始就搞錯了香港出現身分認同之爭的實際原由。說到過去數年來中港兩地政府對中港矛盾上的政策回應未能對症下藥,反而製造了更多的問題,國民教育爭議可謂其中一個經典案例。社會輿論對在中小學課程中討論國家議題甚至國民身分本來並沒有一面倒反對,但發現具體內容不符合香港的實際情況,在社會中激起的反彈隨即一發不可收拾。

過去港英政府從來沒有開宗明義地強求香港人在文化身分上變成英國人,香港人身分認同的改變雖然和各種政策相關,卻通常傾向潛移默化。香港人喜歡看英國的足球聯賽就是一例。自特區成立以來,因香港身分的不同理解而產生的衝突,被上升到一個新的層次:身分認同作為政府政策時所產生的衝突。在特區年代,各種加強中國認同的公共政策不停推陳出新,政府視之為理所當然的任務。身分認同在民間議論的層面尚可容許一定程度的模糊和不同解讀,變成政府施政後卻往往不得不面對想像和現實之間的落差,社會矛盾因而擴大。

舉個例,在中國大陸的愛國主義教育當中,中華民族作為一個文化虛銜和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民作為一個法理定義之間的落差,很容易會被忽視。如果我們願意從客觀學究出發,本來不難看出兩者之間的邏輯分野:中華民族是中國境內各民族的總稱,換言之是政治概念先於民族概念。例如中國境內的俄羅斯人會被稱之為中國俄羅斯族,但在中國境外的則純粹只是俄羅斯人,儘管兩者文化生活習慣可以完全一樣。因此,如果我們反過來說因為某一群人是中華民族,例如說台灣和中國大陸都是「同文同種」,因而推斷他們所住的地方應然是中國國境,並以此作為國家政策的基礎時,ze是嚴重的邏輯顛倒。

類似謬誤在中國大陸的國族主義宣傳當中可謂俯拾皆是,只因言論限制而很少會被公開質疑。愛國歌曲《龍的傳人》當中「黑眼睛黑頭髮黃皮膚」的說法,把認同感建基於生物表徵,其實是赤裸裸的種族主義,也和中國憲法中反對「大漢族主義」的要求相違背。值得注意的是,愛國主義教育在中國大陸本來就有明確的政治背景。有學者指中國政府在八九民運後大幅加強愛國主義教育,是因為理解到在改革開放的過程中過去的革命意識形態已漸失效,所以要通過製造新的論述來鞏固政權認授。

中國大陸的愛國教育對國族問題的處理往往含混過關,但香港本身文化多元、面向世界,而且政府施政一向講求嚴謹慎密,所以以身分認同為旗號的公共政策就很容易處處碰釘。二零一二年的反國民教育運動,正正跌入這個誤區。表面上,這場運動很容易會被誤認為純綷的香港人對中國認同的反抗。事實上,卻是因為政策所建基於的身分想像,和它所處的客觀現實之間,有不能排解的差距。

特區政府之所以要推行國民教育,是因為中國政府把前文提到的各種中港矛盾理解為「人心未回歸」的表現,是香港人對中國認識不足所致。只要香港人認識到香港和中國命運相連,認同中國的發展道路,各種中港矛盾自然能有效疏導。二零零七年,時任國家主席胡錦濤訪問香港,提出「要重視對青少年進行國民教育」。往後數年,時任特首的曾蔭權每年都在《施政報告》中提出加強國民教育,並於二零一零年提出設立「德育及國民教育科」,於二零一二年六月提出課程指引,並要求於九月新學年起成為中小學的必修科。

在香港推行國民教育,必先面對法理上「香港居民」的定義和中國認同之間沒有必然關係。如前文所述,香港居民和中國公民這兩個概念交叉但互不從屬(見問題十一)。例如香港有很多不是中國公民的香港永久性居民(例如沒有歸化入籍的南亞少數族裔)。不少中國大陸的輿論在批評香港政治時,往往怪責香港人沒有自視為中國人。即使時任中聯辦宣文部部長郝鐵川談及國教科時也表示既然香港已是中國的一部分,「香港人不是中國人,請問是哪國人?」。他身為負責香港事務的中國官員,對香港的現實竟然如此不掌握,難怪中國政府的各種政策出現嚴重失誤。

之所以要強調香港人和中國人法理上的區分,是因為香港是一個法治社會,政府把認同議題當作公共政策推行,必然會受到法理上的諸多挑戰。當特區政府提出國民教育的時候,其中一個最先被關注的爭議點,正正是少數族裔的處境。當《基本法》明確指出非中國公民可以成為香港永久居民,特區政府卻在教育政策中提倡香港人有愛國的義務,兩者之間便有明顯衝突。要求香港永久居民當中的非中國公民多理解中國事務並無不妥,但要求他們對中國表現出愛國情操便明顯地不合理了。

查看官方的課程指引,不難對認同問題採取原生本質主義,通篇充斥「中華民族血濃於水」、「同根同心」、「祖國同胞」等的用詞,實質上違反了中國憲法對中國作為多民族國家的定性。這些強調「血脈相連」的想像其實是一種赤裸裸的種族主義。現代社會強調身分認同是社會建構使然,利用生物學的措詞把身分角色強加於人,從近代史的經驗來看十分危險。

亦有不少輿論指出香港的中小學教育當中本來已有公民教育的元素,即學習個人在社會和政治參與時的權利和義務,例如學習政治制度和討論公民權利。對於這方面的教育工作,社會各界甚少質疑,只嫌做得不夠。然而國教科卻超出了這個相對客觀的範圍,對學生作出情感上的要求,例如提出「情感層面」的評估,要「由接觸到觸動」,老師和學生之間要「彼此激勵,孕育真情」。這些要求和香港實際的多元社會環境有明顯衝突,情感評估更被批為是「洗腦教育」和「公然鼓吹虛偽」。當公眾注意到官方教材強調情感教育時,更引發了巨大的反響。例如有教育局的教材建議學生參觀圓明園的時候要舉起右手起誓「毋忘歷史」和「保衛祖國」,又有工作紙引導學生分享聽到國歌時會否「感動流淚」,與強調理性思考的公民教育理念相違背。

有記者特別訪問了加拿大的教育官員解釋一個自由社會中的「國民教育」應該是怎樣的。相對於要學生見到國旗要自豪,加拿大的做法是解構國旗設計歷史所反映的族群爭拗;相對於教導學生愛國,加拿大教導學生「國家」是政治過程中的一個產物;相對於講求「團結和諧穩定」,加拿大教導學生人民與政府抗爭的歷史;相對於強調國家發展和機遇,加拿大更強調國家曾犯過的錯誤,並會向人民道歉和賠償。有輿論看到這些國際例子後,認為要在香港辦國民教育,認識國歌的時候也必須說一下填詞人田漢如何在文革期間被活活逼死,國歌也曾經改用新歌詞,「冒著敵人的炮火」變成了「高舉毛澤東旗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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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國教」遊行標語

反國教運動在二零一二年九月進入高峰。自九月一日開學日起,連續九天晚上有數以萬計市民在政府總部外集會抗議,學生、教師和家長絕食,「反國教」成為剛上任行政長官的梁振英的首個政治炸彈。到了九月九日,梁振英宣布取消國教科開展期,抽起「當代國情」部分,並於十月正式擱置國教科課程指引。

值得注意的是,這次運動的成功在香港的反對運動中有其獨特性。帶頭的學生組織「學民思潮」以一班中學生為核心,他們過去沒有任何政治參與的經驗,因而也沒有任何包袱和私怨,才能取得市民的同情和認可。運動本身亦容許了不同立場的抗爭者參與,無論是「愛國不愛黨」還是全面抗拒中國認同的抗爭者都可以在運動中共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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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國教」遊行標語

雖然德育及國民教育科因為反國教運動而落幕,不過香港政府對國民教育的推動沒有停止,改為推行「沒有國民教育科的國民教育」。例如近年來中國政府和香港政府就大力資助香港學生到中國大陸交流,中國教育部提供每人每日五百五十元人民幣的補貼,香港政府又為每位香港大專生提供港幣三千元的旅費資助,使得不少交流團變相費用全免。此外,由於香港的教科書出版商大多都已被收編,與中國政府有千絲萬縷的利益關係(見問題二十八),不少教科書都滲入「愛國原素」,例如加入升旗禮感受的閱讀教材等。此外,又有意見認為學校應加強中史教育來強化國家認同,但亦有歷史學者批評香港的中國歷史教育過去往往以大一統視角和漢族中心主義去書寫,既不客觀,也無助學生認清歷史。國民教育科雖然已經被抽起,但國民教育的爭議在香港仍然持續。

反國教運動顯示體制上層與社會大眾在香港身分認同的問題上嚴重脫節。國民教育遇上挫折,說到底是因為其出發點本身就是基於一系列的謬誤:先假設認識中國只有一種正確的方法,而基於這種方法自然就會得出愛國的情感;香港人只不過是因為被過去的殖民統治所蒙蔽,沒有用正確的方法認識中國,只要在教育上撥亂反正便能在認同問題上重回正軌。這假設最少有兩個問題:首先,如前文所述,香港人的中國認同一直十分豐富,對中國並非毫無認識,而認識的方法比在審查監控下的中國大陸更為多元豐富。再者,香港人過去的中國認同感並不算低,出現大幅逆轉只是近數年的事,而且集中在年輕人之間發生。他們大多都是九七後出身和成長,但他們對中國認同的抗拒程度遠高於在英治時期成長的香港人,所以「受殖民統治蒙蔽」的說法更像是為特區管治失敗找藉口。

至於為什麼香港人特別是年輕人會越來越抗拒中國認同?國民教育爭議表現出來的其實只是病徵。要尋求病因的話得從文化走進政治,看看香港特區的政治制度出了什麼問題,使得不少年輕人恨不得要和中國一刀兩斷。


伸延閱讀:
Morris P and Vickers E (2015) Schooling, politics and the construction of identity in Hong Kong: the 2012 ‘Moral and National Education’ crisis in historical context, Comparative Education 51:3, p305-326
曾榮光(2011):〈香港特區國民教育的議論批判〉, 《教育學報》第39卷第1-2期, p.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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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第一課》13. 普通話會取代粵語成為香港的主流語言嗎?

5 月 26 日

按目前趨勢,中短期內不會。不過儘管廣州話目前尚處於主導地位,香港人對語言和文字近年已變得十分敏感。畢境語言是身分認同的重要元素,前文提到七十年代廣東流行曲的興起對香港認同的出現有舉足輕重的作用(見問題五)。此外,普通話的流行程度也被一些輿論視為中國大陸來港移民人數的指標,認為普通話越流行就代表土生土長的香港人在比例上變少,而大陸移民則拒絕融入本地文化,要守護香港人的獨特身分將會變得困難。

從人口普查的統計數據去看,廣州話在香港仍然十分普遍,是88.9%香港居民的慣用語言(即在家中使用的語言),而能說廣東話的更達94.6%,只有5.4%的香港人不會。除了廣州話外,以慣用語言算香港的主要語言尚有英語(4.3%)、普通話(1.9%)、福建話(1.0%)和客家話(0.7%),另有其他少數族裔語言如日本語、泰語和南亞語系等。近年廣州話作為慣用語言的比例有輕微下降,而普通話的則有輕微上升,但說到普通話要成為香港的主流語言,數據上暫時看不出來。

至於輿論對中國大陸移民的擔憂,數據上也未能證實。以華人計算,來港不足一年的華人當中能說廣東話的比例為74.6%,來港一至三年的為86.6%,來港四至六年的為95.8%,來港7-10年的為97.2%,來港十年或以上的為99.1%。換言之,不懂得廣州話的外來華人人口要不是後來學會了,就是離開了,語言上的影響未如輿論擔憂般強烈。另有統計顯示雖然近年從中國大陸來港的新移民當中,慣用語言不是廣州話的越來越多,但能使用廣州話交談的比例卻未見明顯下跌。也就是說,他們來港後出於日常溝通等生活需要,絕大多數還是學會了廣州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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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人能說廣東話的比例按居港年期上升

當然,上述的只是普遍情況,個別場合的語言環境可以有更明顯的改變。例如一些和中國大陸有大量業務往來的企業,往往會招聘不少大陸專才或在港畢業的大陸留學生工作,職場語言就會變成普通話。此外,由於上述數據只計算香港居民,不計算遊客,所以不能反映出在某些服務中國大陸遊客為主的場所,普通話已變成該處的主要交談語言。

那麼香港人口當中懂得普通話的比例又如何?同樣只計算華人人口,二零零六年時能說普通話的比例是41.8%,到了二零一六年已升至51.8%。這改變相信來自中港交流頻繁,出於工作需要很多人都自己學會了普通話;政府在普通話教育方面的投放,也帶來明顯影響。

不過普通話教育應如何推行,民間有不同意見,當中有兩條問題至關重要。第一,學習普通話應該出於自願,還是該強制執行?第二,學習普通話應該和使用廣州話分開進行,還是要取代廣州話的教學地位?近年香港出現強制學習普通話,以及普通話取代廣州話教學地位的趨勢,使得不少輿論認為普通話取代廣州話已成官方政策,最終會演變為文化侵略,香港下一代將會不再重視甚至不懂得廣州話。不少輿論擔憂上海話在上海新一代之間不再流行的情況,將會在香港重演。

強迫學習普通話的問題,在香港浸會大學普通話豁免試風波中最為明顯。浸大自二零零八年前起要求學生必須修讀帶學分之普通話課程,考試合格方可畢業。有學生認為要求不合理,於是浸大於二零一七年起推出測試,合格者可豁免修讀普通話課程。結果測試只有三成學生合格,學生質疑測試標準有問題,甚至認為語文中心刻意降低合格率來保障自己的生源。事件在校內激化為示威衝突,在校外則演變成大學語文政策之爭。大學認為學習普通話對學生有利,可以用各種方式鼓勵自願學習;但將之變成畢業的要求,和大學本身作為思想自由堡壘的角色有否衝突,成為關注焦點。

中小學教育方面,爭議則在於廣州話的教學地位會否被普通話取代。香港政府於二零零八年起推出《協助香港中、小學推行「以普通話教授中國語文科」計劃》,也就是「普教中」。政府推動以普通話取代廣州話作為中文課的教學語言,理據一方面是要統一「聽、說、讀、寫」,減少香港或廣東俚語入文的情況;另一方面則可加強普通話學習,有利日後跨境交流。不過,有作家和研究語文的學者指出,不一定要用普通話學習才能學好寫作,強行使用卻會阻礙師生溝通。有成績評估機構的調查發現,「普教中」學生的閱讀水平反過來比非「普教中」學生低。政府在推動此政策十年以來,仍未能提供數據支持其實際成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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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教中的成效引起很大爭議

除了廣州話和普通話之爭外,類似的爭端也在書寫系統和字詞應用出現。書寫系統之爭,在於繁體字和簡體字在香港的地位。簡體字的使用對持本土觀點者來說,也代表來自中國大陸的文化入侵。他們往往會把繁體字稱之為正體字,強調其為正字本源;再激進一點的,會把簡體字稱為「殘體字」,並嘲笑他們眼中簡體字的弱點(如同字多義更常出現,引發「後后不分」等問題)。

字詞應用方面,也有持本土觀點者認為要守護香港身份,就要嚴格拒絕一些源於中國大陸的流行字詞。例如一段婚姻當中出現女性第三者,香港過去的說法是將該女性稱為「二奶」,近年則開始通用中國大陸流行的「小三」,引發不少持本土觀點者的不滿,甚至稱之為「匪語」。曾有餐廳為了服務中國大陸旅客,在餐牌上把香港通用的「沙律」寫成「沙拉」,亦引發輿論強列不滿。不過,甚麼是所謂的「匪語」,甚麼才不是,有時也不易回答。例如「質素」和「素質」的分別,不少持本土觀點者強調香港人不應遷就中國大陸的「素質」說法,有語言學者研究後則發現兩者背後原來有相當複雜的歷史和當代含義,不易釐清。類似案例點出了一個問題:文化議題往往很難非黑即白,但政治議題卻常常強調立場明確,兩者之間的落差難免會帶來各種爭端誤解。近年就有常常出現香港人把說國語的台灣遊客當作是中國大陸遊客來歧視對待,又或把寫新馬華文的東南亞網友當作是中國大陸網友來歧視對待的情況。

當然,語言和政治本來就分不開,語言學界常說語言和方言的分界是「語言就是有軍隊的方言」。語言是身分認同的重要構成,而身分認同往往涉及情感政治動員。世界各地的本土政治運動往往與本地語言的保育相關,例如前蘇聯各國的獨立運動都涉及當地語言與俄羅斯語之間的地位爭議。這些語言之爭有時會出現不理性的趨向,引發嚴重衝突,摩爾多瓦內戰就是一例。有些烏克蘭的抗爭者會把俄羅斯語稱之為低等民族的語言,和一些香港人稱普通話為「胡語」相似。

說到這兒,看起來香港人好像十分熱愛香港的本土語言。回顧歷史,香港人本來並不特別捍衛廣州話。特區成立以來第一次的語文之爭,其實是在一九九八年推行的母語教學。過去香港中學教育傾向使用英文教科書,配以中英夾雜的教學語言。特區政府推出母語教學,要求使用中文課本和以廣州話教學,以免語文成為學習障礙。不過此舉卻引發不少家長不滿,認為會影響子女學習英語和日後升學。於是政府表示如果學校的大多數學生能使用英語學習,則可使用英文課本和英語教學;但這決定隨即做成嚴重分化,不少學校想盡辦法強行擠進英文中學的行列,以免被家長視為次等。

香港家長對語文的功利態度,有時更會產生十分極端的行為。政府調查顯示,香港有五千多名母語不是英語的家長,選擇只用英語與子女溝通,因為「可以給小朋友有接觸英語的機會」和相信「愈早學習英語愈好」。從本土觀點出發,這些家長其實相當忘本。有評論認為正正因為這種功利態度,所以反對「普教中」的運動未能如反對國民教育運動般引發全面的社會抵抗。據統計,現時有超過七成的小學和超過四成的中學推行「普教中」,一般家長都以「多學一種語言有利日後生活」為由而不深究後面的政策問題和認同爭議。

香港人對語言問題的重視與否向來十分流動,爭議的處境至關重要。過去香港學生在公開考試時為了快點完成答卷,往往會混合使用繁體字和簡體字作答,香港考試局也表明可以接受。說到流行字詞,香港作為一個港口城市,本來就有大量來自海外的字詞(例如「燕梳」一詞源自英語中的保險,「放題」一詞來自日本語中自助餐的漢字說法),而本地流行字詞又會傳到外地(例如的士和巴士取代了中國大陸的計程車和公共汽車;Add Oil 或「加油」走進牛津英語詞典)。

香港人對普通話、簡體字,以及中國大陸的流行用語近年變得特別敏感,離不開中港政治矛盾在同一時間變得激烈。不少香港人認為香港相對中國大陸正處於一個受威脅的位置,因此要處處提防來自中國大陸的「滲透」。而基於香港人本身對特區政府的信任問題,香港政府推行的文化和教育政策很容易引來質疑,被認為是在文化上模糊中港差別。要理解這些「文化衝突」,我們得先從制度出發,理解為何許多香港人對當前的中港政治關係感到抗拒,拒絕信任特區政府。


伸延閱讀:
彭志銘、鄭政恆編(2018):《香港粵語撐到底》,香港:次文化堂。
Tsui ABM (2017) Language Policy and the Construction of Identity: The Case of Hong Kong, In Tsui AMB and Tollefson JW (eds) Language Policy, Culture, and Identity in Asian Contexts. Taylor and Francis.

網上資源:
立場報道(2015):〈課堂上,壞處比好處多〉:立場新聞,2015年8月7日,https://thestandnews.com/politics/普教中-勿狗衝-2-課堂上-壞處比好處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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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第一課》14. 中港對特區政治制度的最大分歧是什麼?

5 月 27 日

中國政府和香港社會對於特區政府的認授來源有根本分歧,香港各種政制爭議歸根究底均由此而來。特區政府的認授在中國政府眼中近乎不證自明,但對很多香港人來說卻是要建立和維持。此分歧使得中港各種政治問題上糾纏不休,其中以普選和國家安全議題特別明顯。

所謂認授,簡而言之,就是要回答一條簡單的問題:「你憑什麼可以管治我」。政治學所關心的議題,很多時候都涉及人類社會如何建立、維持和修改各種規則。畢竟我們並非居於荒島,只要有多於一個人就要有規則,然後就要問誰有權決定這些規則,其他人為何要服從,而當有人拒絕服從時又用什麼方式實施或重訂規則。

最赤裸裸的做法是以武力解決,但這樣做很沒有效率。試想想,如果政權每次要求民眾或公職人員做一件事情,都要找個有槍的人出來走一圈去耀武揚威,這個政權得養多少個有槍的人才能解決問題?再者,這些有槍的人也有可能搞武裝政變,他們的監管也是一個問題。與此同時,那些民眾和公職人員就算服從也很可能會陽奉陰違,不會真的把事情做好。比較有效率的做法,是要讓他們都心悅誠服地追隨和服從政權。換一個中國的傳統說法,就是孔子在《論語.顏渊》提到的「民無信不立」。

要建立認授,傳統來說可以靠神話,例如皇帝可以說自己是天子,也就是君權神授。但萬一有另一個人走出來說他才是天子,而當時又發生一些可理解為上天改變主意的徵兆,例如地震或者洪水,那麼認授就會受到挑戰。另一種做法是靠個人魅力,例如有些人是演說能手,很善於說服其他人去追隨他,同樣可以建立認授。然而人的生命是有限的,到了這個領袖百年歸老之後,他的接任人如果沒有同等的魅力,政權以外卻出現另一個很有魅力的領袖,則同樣會產生不穩。我們也可以拉闊一點,把個人魅力轉化成意識形態的魅力,說服民眾一起為某個理想去奮鬥,所以要跟隨某一群人。但這種認授要得以維持,就要不斷提供現實或虛構的例證去說明社會正在一步步的走近那個理想。如是者,認授最終還是關繫到政權的表現。

現代政治學明白到沒有一個政權可以永遠維持認授,畢竟天災人禍總會發生,社會發展也不會只向前而從不衰退。所以問題的核心,是當政權出現認授危機時,如何把權力以非戰爭、內戰或流血政變等的方式和平轉移,減少對社會的衝擊。這就是民主制度的根本。當權力和平轉移了,新的政權就得到新的認授。而被拉下台的人,也可以努力通過選舉重新奪得政權。當大多數人都認同這個制度,相信自己有份決定政權誰屬,認授更新的過程就不用那麼你死我活,社會就變得穩定,不用刻意維穩,減輕管治成本。

再簡單一點說:沒有認授,人民會造反。講認授,就是認清不是所有的規則都應當遵守,也不是所有的權威都應當尊從。如果有人衝擊圍牆,我們應先問這圍牆為何存在,而不是譴責一切衝擊。

把這個討論放在香港,嚴格來說九七前的港英政府同樣要面對認授挑戰。他們既為外來政權,和本地社會交往不深,也不容許本地人取得管治實權,理應受到質疑。有三個理由讓港英政府受到的壓力得以減緩。第一,當時香港接收大量來自中國大陸的難民。他們自願選擇來到英國管治下的香港,在他們眼中中國大陸的形勢比香港更糟糕,對港英政府的要求也因而降低。第二,香港經濟在戰後快速發展,而且比中國大陸穩定和開放,港英政府可通過表現來維持認授。第三,到了後過渡期,雖然隨著本地公民社會走向成熟,社會對參與政治的要求越來越多,但對九七的期望或恐懼卻更為重要。既然中國政府已答應了九七後是港人治港,於是對港英政府的認授挑戰,很容易便會轉化為對未來特區民主化的追求。直白一點說,即使有不滿也好,反正英國人數年內就要走了,對英治的挑戰也同時消除了。

但特區政府就不一樣了。如前文所述,香港人在主權移交前夕基於各種原因處於不現實的亢奮狀態(見問題七),所以對特區政府本身也有極高期望。當對特區政府的表現不符期望,市民開始時只對個別的領導人物(如董建華)表達不滿。但隨著年月和人物替更,特區政府的表現仍然未有改善,而港人治港的普選承諾又未能實現,公眾便會開始質疑制度本身。換言之,當香港人眼前的問題越來越多,又沒有未來的日子可期望,認授危機便隨之爆發,也就回到一開始的那條問題:「你憑什麼可以管治我」。有時中國大陸的輿論會質疑香港的政治問題只不過是政客操弄民意所致,但想深一層,他們有誘因並能夠這樣做,本身也說明社會出了問題。正確的處理方向,應該是面對社會本身的問題,正本清源。

特區成立以來的各種管治危機,社會大眾無法團結一致,後面都是認授問題。而特區政府的認授問題,核心在於特區從何而來。

站在中國政府的立場,香港從來都是中國的一部分,中華人民共和國在一九九七年七月一日恢復行駛對香港的主權,並按中國《憲法》第三十一條設立香港特別行政區。換言之,兩制是由一國所創立的,特區的權力和地位在制度上是由全國人民代表大會說了算,給多少就有多少,不存在認授問題。

站在香港社會的立場,儘管很多香港人在情感上和中國有連結,但這個「中國」很多時候是一個文化上的虛銜,在他們眼中和中華人民共和國這個實際政權並不對等。在八十年代初,大多數香港人都拒絕接受中華人民共和國的統治。後來慢慢願意接受,很大程度上建基於一國兩制的保證,即相信九七後能和中華人民共和國的直接統治保持一定區隔。換言之,對於這些香港人來說,沒有兩制,一國是無從談起的。而兩制的創立,是由《中英聯合聲明》所確定,當中詳列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對香港的基本方針政策。與此同時,《基本法》又明文規定中國政府在任何情況下也不能偏離這些載於《聯合聲明》的方針,而《聯合聲明》本身又在聯合國備案。在這些理解下,中華人民共和國在香港的地位並非不證自明,而是一種社會契約,最起碼中港雙方都各有責任。反過來說,當中方不再按其承諾行事時,例如做出違反《聯合聲明》和《基本法》的事情時,則最起碼在道義上的層面,香港作為中華人民共和國一部分這點就會開始受輿論質疑了。

簡而言之,對於中國政府來說,是一國的基礎創立了兩制;而對於香港社會來說,卻是兩制的承諾帶來了一國。一邊是一國先於兩制,另一邊是兩制容許一國。中國政府和香港社會一開始就有這兩種差天共地的出發點,香港政制的各種問題都可以說是從這差距而來。由於在中國政府的立場來說特區政府根本不存在認授問題,也就不用解決;香港社會卻認為特區政府表現不濟而且沒有認授,要改變政治制度才能根本地扭轉問題。香港人排拒特區政府,實為認授危機的病徵。而這個先天的缺陷,隨著行政權、立法權和司法權在特區成立以來的逐步弱化而不斷擴大,使得香港陷入有些本地學者視為「不能管治」的境況。


伸延閱讀:
Scott I (2007) Legitimacy, Governance and Public Policy in Post-Handover Hong Kong, The Asia Pacific Journal of Public Administration 29:1, p.29-49.
Sing M (2011) The Legitimacy Problem and Democratic Reform in Hong Kong, Journal of Contemporary China 15, p.517-5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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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第一課》15. 香港真的實行三權分立嗎?

5 月 28 日

香港政治其中一個奇謬之處,是同樣對香港極有影響力的官員,可以對香港的政治體制有極為不同理解,使得政治辯論往往連最基本的共識都不存在。前中聯辦主任張曉明曾在二零一五年聲稱香港實行的不是三權分立制度,行政長官有超然於行政、立法和司法的法律地位,引起一時輿論熱議。有傳媒則翻出香港兩任終審法院首席法官李國能和馬道立過去的言論,他們均曾清楚表明三權分立是香港政治制度的重要基礎。有傳媒就張曉的言論訪問馬道立法官,他便引用了《基本法》中司法獨立和人人平等的條文作回應。

解釋他們的理解為何會有出入之前,得先釐清三權分立的意思。政治學上的權力分立是指把公權力分散在不同機關當中,以產生互相制衡作用。以行政權、立法權和司法權為劃分的三權分立,就是一種常見的權力分立制度。其中,行政權和立法權分割的程度在不同政治體制有別。例如在美國的總統制當中,行政權和立法權就全面分割,選民分別選出總統和國會,由總統領導行政機關,受國會監督。在一個三權分立的制度中,行政權執行政策,管理政府的日常運作;立法會監督行政權,通過立法和審批財政等方式規範行政權;司法權則擔當仲裁角色,如裁決行政當局有否違法和議會通過的法案有否違憲。這樣的設計來自法國啟蒙思想家孟德斯鳩,他認為通過權力相互制約同避免任何一方獨斷獨行,為人民帶來災難。

香港的政治制度設計上類近美國的總統制,同樣分行政權、立法權和司法權,行政長官和立法會分開選出。行政長官領導行政機關,也就是特區政府。《基本法》例明行政長官和行政機關受立法會和司法機關的監督,而立法會本身也受司法機關的監督。至於司法機構當中終審法院的法官和高等法院首席法官的任命或免職,則又需要行政長官和立法會的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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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化版的香港「三權分立」

雖然在《基本法》的條文中沒有出現過「三權分立」這四個字,但處處可見三權分立的操作。《基本法》第四十八條、第四十九條、第五十條、第五十二條和第七十六條所述的行政長官和立法會職權,可看到權力相互制約。政府提出的法案要交由立法會審議通過,而立法會通過的法案又要得到行政長官的簽署才能成為法律。如果行政長官拒絕簽署立法會通過的法案,可以在三個月內將法案發回重議;但如果法案再獲立法會不少於全體議員三分之二多數通過,則行政長官只可以選擇簽署或解散立法會。不過,如果重選後該法案仍然獲立法會不少於全體議員三分之二多數通過,則行政長官必須辭職。上述的情況在特區成立以來沒有出現過,實際上發生的可能性也甚低,但這些條文的存在足以說明《基本法》認同權力應該相互制約。

在政治實踐當中,自特區成立以來也出現過不少重大議案未獲立法會通過的案例,如2005年和2015年的政改方案就被否決。市民通過司法覆核嘗試推翻政府或立法會決定的案件更是無日無之,也曾有不少覆核成功的案例,如前文提及港珠澳大橋工程環境許可證的覆核。至於「行政長官地位超然」的說法,容易讓人以為是指行政長官完全不受制約,不符《基本法》第二十五條列明「香港居民在法律面前一律平等」的規定,事實上前任行政長官曾蔭權於卸任後,亦因任期內違反「公職人員行為失當」罪名而被判監。這些事例都讓香港市民有理由相信,香港有一定程度上的三權分立。

話雖如此,香港的三權分立有不少明顯缺陷。

首先,相對於其他三權分立的政治制度,《基本法》給予行政權的權力比立法權明顯要多,所以香港政制常有「行政主導」之說。例如在美國,財政預算案的草議和審批權都在國會,總統極其量只可以拒絕簽署發還重議;在香港則剛好相反,財政預算案的草議權在政府一方,立法會只能選擇通過或否決。因此,香港的立法會議員利用財政預算來改變政府政策的能力,就遠遠低於美國的國會議員。此外,《基本法》第七十四條規定立法會提出法律草案時,不得「涉及公共開支或政治體制或政府運作」,而「凡涉及政府政策者,在提出前必須得到行政長官的書面同意」。僅是這一條,就決定了政策設定的權力完全傾向行政權一方。立法會議員想提出一些政府沒打算提出的政策,就連門也沒有。

第二,香港不是一個獨立政體,《基本法》為中央政府保留不少介入香港的政治的權力:

按《基本法》第十七條,全國人大常委會如果認為立法會通過的法律「不符合本法關於中央管理的事務及中央和香港特別行政區的關係的條款」,可將有關法律發回,該法律在香港即告失效。
按《基本法》第四十五條,行政長官在香港通過選舉或協商產生,然後由中央人民政府任命,而普遍的理解是中央政府有權不任命。
按《基本法》第七十九條第九項,雖然立法會有權彈劾行政長官,但就算議案得到立法會以全體議員三分之二多數通過,仍然要報請中央人民政府決定,即中央政府有權推翻立法會通過的彈劾。
按《基本法》第一百五十八條的規定,《基本法》的解釋權屬於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自特區成立以來,對此條文的理解已變成是人大常委可在任何時候解釋《基本法》,而香港的司法機關都會執行這解釋。

由此可見,香港政治不只是三權之間的互相制約,中央政府在必要是可以大幅甚至完全削去一些行政權、立法權或司法權的權力。其中行政長官的任命和彈劾要由中央政府決定,正正就是所謂「行政長官超然」說法的依據,意謂行政長官的地位並不完全受香港的立法會和司法機關的制約,和正常三權分立的政體有別。

最後,從實際操作上看,權力制約背後假設了權力來源分散,而這點在香港有明顯缺陷。自特區成立以來,由於政治制度和實際操作所限,不管香港主流民意為何,結果無論是行政長官或是立法會的多數議員的政治立場均親北京。由於行政和立法雙方都是同一陣營而又沒有下台的憂慮,有效的互相制約就無從發生。而對於司法機關來說,就算他們嘗試保持獨立,也要按現存的政治和法律制度行事。如果制度本身有缺陷,司法機關可做的事情十分有限。在上述的重重困難下,香港的三權分立就很容易變得有形無實了。


伸延閱讀:
Gittings D (2016) System of Government, Introduction to the Hong Kong Basic Law (2nd Edition). Hong Kong: Hong Kong University Press.
Lo PY (2014) The Background of Concepts, The Judicial Construction of Hong Kong’s Basic Law: Courts, Politics and Society after 1997. Hong Kong: Hong Kong University Pr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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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第一課》16. 香港真的有高度自治嗎?

5 月 29 日

表面上,香港擁有極高的自治權,甚至比世界上許多自治政體還要高。實際上,香港的自治權恐怕比美國聯邦制下的一個州還要低。這個落差,源自於香港高度自治的本質和目的。

從政治學去看,討論自治政體的權力離不開以下五點:自治政體的地位和權力的來源;自治政體本身的政府如何組成;自治政體如何參與全國事務;當自治政體與中央政府出現矛盾時由誰來訟裁;以及自治政體與中央政府如何分權。香港的問題,在於除了在分權這一項優於世界上其他自治政體之外,各方面都要來的糟糕。

先談自治政體的設立。以美國的聯邦制為例,州政府和聯邦政府的權責按美國《憲法》第十修正案規定:「憲法未授予合眾國、也未禁止各州行使的權力,由各州各自保留,或由人民保留」。在此制度下,各州政府的權力受到相對明確的保障。如要根本改變州政府和聯邦政府的關係,則要修改《憲法》才可發生。相反,在一個單一制的國家,例如英國,國會就有遠遠較多的權力去改變中央與地方的關係。例如英國曾經在一九八六年直接廢除了大倫敦議會(Greater London Council),使得倫敦市陷入「無政府狀態」,只靠倫敦範圍內各行政區互相協調來管理。到了二零零零年,英國又重新設立大倫敦政府(Greater London Authority),並設直選倫敦市長一職。這些改變都只要國會通過就可以實行。當然,英國政府願意恢復倫敦的地位,是因為國會競選時英國工黨承諾如果當選則會推行此政策,於是在選舉中獲得倫敦市民支持。

相比較之下,香港特別行政區是由全國人民代表大會按中國《憲法》第三十一條設立,而憲法條文本身並無明確規定特別行政區的權力範圍。中國作為一個單一制國家,而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的決定普遍都以九成以上的票數通過,香港特別行政區在中國國內的法理保障其實十分有限。

說到自治政體本身的政府如何組成,香港的自治程度不單比美國聯邦制下的地方政府低,也比單一制下英國的大倫敦政府還要差。香港的行政長官要履行權力時,面對的限制十分之多,其中以雙重效忠的問題最為明顯。《基本法》第四十三條規定:「香港特別行政區行政長官依照本法的規定對中央人民政府和香港特別行政區負責」。這條條文看起來沒有什麼特別,但相對於其他國家的中央與地方關係,則十分奇怪。

以紐約市政府的組織架構圖為例,放在最高位置的並非市長,而是「紐約市全體人民」。換言之,紐約市市長要向紐約市市民負責。在這組織架構圖當中,紐約州州長或美國總統都沒有位置。這不是說他們不能影響到紐約市政府的運作,而是說他們和紐約市政府之間沒有從屬關係。紐約市市長可以也經常公開批評美國總統,當美國總統的決定不符合紐約市市民的利益時會清楚表明,從來不會有人覺得他這樣做會威脅得到美國總統的威嚴,更不會有人將之引伸為紐約市要搞分裂。反過來說,美國總統如對紐約市市長有任何不滿,也不能直接把紐約市長革走,因為紐約市政府的權力架構本身和聯邦政府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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紐約市組織圖(部份)

即使在單一制的英國,倫敦市長即不由國會直接問責,也不用向英國首相述職。他要和西敏寺建立一個怎樣的關係才能最大程度保障倫敦市民的利益,是他的選擇。當然,理論上如果英國國會不高興,可以把整個倫敦市長的職位廢除。不過一旦制度設立了,就得按制度行事,不存在日常意義下的從屬關係。

但在香港,中央政府對香港政府的影響力就遠遠大得多。《基本法》列明行政長官既要向中央政府負責,又要向香港特區負責。如是者,當中央政府和香港特區的利益出現矛盾時,行政長官該怎麼辦就成為難題。中央政府和香港特區有利益矛盾,不一定是中央政府刻意要難為香港特區,也不一定是香港特區刻意要挑戰中央政府。就算中央政府的出發點是為香港特區的利益著想,香港社會的想法也未必一樣,一個人眼中的禮物在另一個人的眼中可變成廢物,本來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

經過二十年的實際操作,上述矛盾的後果十分明顯:行政長官會完全倒向中央政府的一邊。無論是《基本法》的規定或是非正規的政治操作中,中央政府都有很多渠道向行政長官施壓;相反,香港社會即使對行政長官有多大的不滿,也不太可能直接挑戰。按《基本法》第五十條和第七十九條第九項的規定,行政長官選出後要得到中央政府的任命,而即使被立法會彈劾也要待中央政府決定去留。也就是說,中央政府有權否決香港選舉出來的行政長官人選,也有權否決立法會對行政長官的彈劾。如是者,「對中央人民政府和香港特別行政區負責」這句話的下半其實是虛文,只有上半是真的。

相對來說,美國國會固然沒有任命紐約市長的權力,英國國會也不能否決倫敦市長選舉的當選人成為倫敦市長。這點十分重要,因為它確保了權力分立和互相制衡:當美國總統特朗普因為他過去和俄羅斯的官商關係而被聯邦特別檢察官調查時,理論上他可以總統身分要求他的下屬把檢察官革職。不過,這樣做不能完全終止調查,因為涉及的罪行如洗黑錢等在州政府的層面同樣違法,可由州政府接手調查,特朗普對此就無能為力。這個制度區隔為總統濫權提供了重要制衡。換轉在香港,如果香港政府要調查中央政府要員在香港有否從事非法經濟活動,實際上就極為困難,而這正正顯示出兩者自治程度的區別。

至於自治政體如何參與全國事務以及當自治政體與中央政府出現矛盾時由誰來訟裁,香港的情況相對於其他自治政體來說也不理想。紐約市民如果不滿美國聯邦政府,可以在國會和總統選舉中投票;倫敦市民如果不滿英國政府,也可以在國會選舉中投票。然而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當中的香港代表並非由香港人普遍選舉產生,而是由過去各屆的選舉委員會成員投票產生。選舉委員會在香港社會的代表性本來就極受爭議,所以港區人大代表在香港的代表性同樣不被普遍認同(見問題十八)。民間交流方面,中國政府又大力阻擋香港人通過非政府組織介入中國大陸事務,擔心香港成為「反共基地」。如是者,中港之間就出現了全國政治可以干預地方政治,地方政治卻不可以參與全國政治的一面倒關係。

至於爭議訟裁方面,《基本法》本來對此特別是對釋法權有一系列的說明(見問題二十五),但實行起來卻變成人大常委可作不受制約的決定。相對來說,美國各州如認為聯合政府的決定越權,侵犯到該州利益,大可以到聯邦法院起訴,通過獨立的司法程序來處理。在中國,最高人民法院本身從屬於全國人大,也沒有中國公民在最高人民法院成功起訴國務院的案例。在爭議訟裁這方面,香港的高度自治同樣比美國的聯邦制更欠保障。

香港在制度上唯一比其他自治政體優勝之處,在於如何與中央政府分權,雖然在這方面也存在明顯理想與現實間的落差。按照《基本法》,除了外交和國防以外,特區政府可以全面管理各種內部事務,可以發行自己的護照和貨幣,又不用向中央政府交稅,更可參加各個國際組織和與外國商討貿易協定。表面上,香港特區的權力遠高於世界上其他的自治政體。

不過,現實中的香港政府未必能實踐這些條文上的自主。首先,由於行政長官本身由中央政府任命,難以想像行政長官在處理各種涉外政策時會違反中央政府的意願(相反,加州州長卻會繞過美國總統自己走去外國討論氣候變遷)。不僅是行政長官,主要官員也要得到中央政府的任命,即中央政府有權否決主要官員的人選。如果中央政府把這規定所包含的權力用盡的話,可以輕易介入香港特區各項原屬自治範圍的事務,如可以通過對教育局長的任免權力直接影響到香港的教育政策,儘管教育政策與外交和國防事務無關。這樣去看,條文上香港特區所得的分權雖然很多,但實行起來的自主性卻比其他自治政體還要低。最起碼,紐約州教育委員會的成員是由紐約州議會選出,並非由聯邦政府任命,自然就不用好像香港政府那樣一收到中央政府的要求後便要大搞國民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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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較香港的「一國兩制」和美國的聯邦制

順帶一提,《基本法》不少條文對於中港之間的分權其實寫得不太清楚,特別是在涉外關係的部分。例如《基本法》第一百五十四條列明「香港特別行政區政府可實行出入境管制」,當中「可」這個字就很值得細心思考。條文說香港政府可以實行出入境管制,但沒有說只有香港政府才可以,也沒有說中央政府不可以。於是乎,條文可被理解為這個權力不是絕對的,中央政府有干預香港出入境管制的平行權力(雖然按中國政府自己的慣例,一個機構授權予另一機構後,自己就不會再同時執行這個權力)。現實上,中國政府已有多次以政治理由干預香港是否容許外國人入境的紀錄,對象包括外國議員和異見人士。

當然,對於一個地方政府來說,可合理認為它和中央政府的關係不應時時弄得太僵,就算沒有明文規定也應避免無謂衝突。但這是出於地方政府的自我選擇,還是出於中央政府的強制要求,對建立管治認授有莫大分別。把地方首長服從中央政府寫成法律條文,而地方民眾又無權參與中央政府的組成時,地方政府認授低落就是一個很合理的後果,各種管治困難也會隨之而來。

香港特區政府並非由香港人普遍選出;香港人普遍不能參與全國事務;《基本法》是中國《憲法》下的專法,地位低於《憲法》;如有爭議,則由人大常委這個政治機構說了算,而不是獨立的法院。在這一系列的制度安排之下,香港特區的高度自治更大程度上是中央政府製造出來方便中國和國際社會交往的白手套,多於實際保證港人治港不受干擾的相互協訂。


伸延閱讀:
Gittings D (2016) A High Degree of Autonomy?, Introduction to the Hong Kong Basic Law (2nd Edition). Hong Kong University Press.
Chen AHY (2018) The autonomy of Hong Kong under “One Country, Two Systems”, Routledge Handbook of Contemporary Hong Kong. New York: Routledg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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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第一課》17. 為什麼外國政府常常對香港問題說三道四?

5 月 30 日

首先,香港政制本身要求香港政府邀請其他國家就香港事務發表意見。《基本法》第三十九條規定「《公民權利和政治權利國際公約》、《經濟、社會與文化權利的國際公約》和國際勞工公約適用於香港的有關規定繼續有效,通過香港特別行政區的法律予以實施。」特區成立以來,政府多次向聯合國提交報告交待香港的人權狀況,並派員出席人權事務委員會的會議,回答委員的質詢。過去的質詢,包括盡快實現普選、外籍家傭工被虐待的問題,和少數族裔的教育問題等。香港的民間團體也會列席相關的聯合國會議。簡單來說,外國政府對香港的問題發表意見,其實是《基本法》得到落實的體現。

拉闊一點去想,從全球化的框架下思考國際關係,儘管中國政府經常宣稱香港事務屬中國內政,但站在外國政府的立場來說,他們如何和香港打交道也是他們的內政。由於他們設定對港政策之前,必須先對中國大陸和香港的關係作出獨立的評估,因此他們關心香港的具體情況,也是正常的政府行為。

香港能成為一個特區,很大程度上要外國政府的認同才能有實際意義。畢竟,特區的特別之處,往往關乎涉外事務。舉個例,北韓也可以把境內某個地方劃為特區,但如果外國不認為這個地方和北韓的其他地方有什麼現實上的分別,不對這個地方作出任何差別對待,這個所謂的「特區」就會變成一紙虛文。

放在香港,儘管《基本法》容許香港單獨與各國簽署雙邊協定,但對方是否願意和香港簽署這些協定,卻是該等國家的主權範圍。例如說香港相對於中國大陸是一個獨立的關稅區,和擁有獨立入境的地位,都並不是中國政府自己宣稱便會有效。有些外國政府會對香港出產的貨品提供免稅優惠,對中國大陸出產的卻不會;有些外國政府會對香港特區護照持有人提供免簽證待遇,對中國護照的持有人卻不會。這些差異都是建基於他們相信香港特區和中國大陸之間有現實上的區隔。如果有天中國大陸的貨品可以隨便在香港換上香港製造的標籤,中國護照的持有人可以隨便在香港拿到特區護照,而香港政府又無從阻擋的話,那麼外國政府就很有可能會撤銷對香港的差別待遇,香港作為一個特區的實際意義就會大幅下降。

以美國的《美國—香港政策法》(又稱《香港關係法》)為例,就規定於一九九七年七月一日之後,如總統斷定香港已沒有足夠的自主性以獲得某些美國法律的差別待遇,則可以行政命令暫定該等法律在香港適用。舉個例,美國有一些科技產品是可以出口到香港而不可以出口到中國大陸的,如果美國發現出口到香港和出口到中國大陸已沒有差別,當然會停止對香港出口這些產品。

美國奉行三權分立,為確保聯邦政府有切實執行《香港關係法》,國務院會不時向國會提交報告,介紹港美關係和香港有否嚴格落實高度自治。這些報告的內容包括和美國直接相關的部分,例如當香港於二零一七年首次拒絕把一名美國的通輯犯移交美國,反而按中國政府的要求將之移交中國大陸,而中國大陸方面卻沒有公佈相關案件的處理情況。報告中也會論及香港的整體情況,例如眾多媒體被於中國大陸有商業利益的公司控制,新聞從業員認為它們會因經濟和政治原因作自我審查等。

為調查實況,美國國會也會邀請香港的政治領袖出席作證,讓美國的民意代表更有效監督聯邦政府對《香港關係法》的實施,儘管這些聽證會在中國政府的眼中就是香港的反對派到外國抹黑中國。站在中國政府的立場來說,香港有多少自主是中國內政,美國無權過問;但在美國政府的立場來說,美國如何對待香港是美國政府的工作,而這點基於美國認為香港有多少自主,所以有責任主動搞清楚。而如果有天美國真的要撤除對香港的差別待遇,也會對美國自身的利益會帶來一定衝擊,因此美國見到可導致此事發生的發展時向中國和香港政府作出提醒,正常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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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政策法》成為香港近年熱議題目

說到底,活在全球化的年代,已沒有一個地方可以不和其他地方打交道。所謂拒絕「干預內政」的說法其實是一把雙面刃,世界各地可以同一板斧來回應中國。例如香港政府在中國政府的壓力下可阻礙台灣政界甚至學界前來香港交流,又可拒絕為外國駐港記者續期簽證,並且不予任何解釋;但對方同樣可以為香港特區護照持有人的入境增添困難而不予任何理由。如果香港的學生即使獲哈佛或耶魯取錄卻因拿不到學生簽證而不能入境,又或對香港出口美國的貨品被徵收與中國同等的稅項,雖然理論上也是美國政府的內部決定,卻肯定會引起香港市民對香港和中國政府的不滿。

相對於其他國家政府對香港的關注,英國政府的關注則更難稱為說三道四。英國政府外交大臣自一九九七年七月一日起每半年向英國國會提交有關《中英聯合聲明》在港實施情況的報告。中國外交部發言人曾聲言《聯合聲明》是一份歷史文件,不具有任何現實意義,英國政府以此為基礎評論香港事務並無根據。現實來說《聯合聲明》的功能當然沒有因為香港特區的成立和《基本法》的實施而終止,因為《基本法》本身就引述了《聯合聲明》作為規範。

《中英聯合聲明》的其中一項主要內容,是就中國對香港的「基本方針政策」作出說明,其中附件一就是以「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對香港的基本方針政策的具體說明」為題。站在中國政府的立場來說,《聯合聲明》第三條第十二項提到這些「基本方針政策」和其具體說明將會「以中華人民共和國香港特別行政區基本法規定之」,那麼既然《基本法》已經生效,《聯合聲明》是否就完成了其歷史任務?翻開《基本法》第一百五十九條,列明「本法的任何修改,均不得同中華人民共和國對香港既定的基本方針政策相抵觸」,而《基本法》的前言又提到「國家對香港的基本方針政策,已由中國政府在中英聯合聲明中予以闡明」。換言之,《基本法》是不可以隨意修改的,任何對《基本法》的修改均不能違反《聯合聲明》中所說明的「基本方針政策」。由是觀之,只要《基本法》繼續存在,《聯合聲明》都有實際上的意義(起碼直至所載的「基本方針政策」在二零四七年到期為止,見問題三十六)。

當然,條文文本是一件事,實際操作又是另一件事。假若有日出現疑似違反《中英聯合聲明》的《基本法》修正案,香港人可否拿去終審法院按第一百五十九條的規定覆核是否合憲?就算到時法院願意受理,又會否出現新一輪的人大釋法把第一百五十九條或前言的相關字眼解釋一次?到時終審法院可以怎麼辦呢(見問題二十五)?這些執行上的問題,就要回到中國《憲法》中對特區的地位無甚保障的現實去談(見問題十六)。

回到外國政府對香港「說三道四」的批評,香港既為國際城市,香港涉外事務本身就是一個大題目,足以引起外國關注的情況數之不盡。例如近年有不少外國政府關注香港的企業或團體是否成為了中國的「白手套」,通過遊說、商業活動,甚至非法行為協助中國在外國達到各種經濟及政治目的,如自然資源開採和港口投資等(何志平案就是一例)。又或香港本身相對中立的國際地位,會否為中國所用影響國際政治,如曾任香港衛生署署長的陳馮富珍在中國政府的推舉下成為世界衛生組織總幹事。凡此種種,當中國政府越排距外國政府對香港的關注,長遠來說恐怕越會打擊香港在國際社會中的地位,對中國政府來說也未必是一件好事。而所謂的外部勢力,也不應理解為鐵板一塊,不同國家有不同盤算,同一國家內政治菁英、商界、學者,以至民間社會也可有不同盤算,即使對香港的管治提出質疑也可理由各異;把這些統統視為非黑即白的敵我矛盾,等於幫助對手團結起來,減少自己可能的盟友,同樣非常不智。


伸延閱讀:
Postiglione GA and Yang JTH (ed) (1997) Hong Kong’s Reunion with China: The Global Dimensions, New York: ME Sharpe.
Shen S (2016) Hong Kong in the World: Implications to Geopolitics and Competitiveness, London: Imperial College Press.

網上資源:
立場報道(2019):〈分析美國對港政策 3 選項 方志恒:美國可制裁侵犯香港自治人士 凍結資產拒入境〉:立場新聞,2019年5月17日,https://thestandnews.com/politics/分析美國對港政策-3-選項-方志恒-美國可制裁侵犯香港自治人士-凍結資產拒入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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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第一課》18. 為什麼特首選舉會被批評為假選舉?

5 月 31 日

目前香港特區的行政長官並非由香港人一人一票選出,而是由一個1,200人的選舉委員會產生。選舉委員會一般於行政長官選舉前約三個月產生(在特區早年曾有例外),再由選舉委員會提名和投票產生行政長官人選,然後提交中央政府任命。不過全港五百多萬名合資格選民當中,只有二十多萬人可以在選舉委員會選舉中投票選出他們的代表。由於選舉委員會本身欠缺代表性,所以整個行政長官選舉也被認為是毫無代表性,嚴重拖低其認授,甚至被認定為是假選舉。

選舉委員會除了產生的基礎狹窄,還有嚴重的票值不均等問題。所謂票值均等,是次每位投票者對選舉結果的影響力不應該差距大遠。例如香港的區議會選舉規定約每16,964名居民劃為一個選區,選出一名區議員。現實上人口最少的選區只有六千人,最多的選區卻有二萬六千多人,住在人口較多選區的居民就會覺得不公平了。

選舉委員會的1,200名委員名額並不是平均分配給二十多萬名可投票的選民的。選舉委員會分四個界別,分別由商界、專業、社會和政界代表擔任,當中不同組別所得的代表數目和其選民基礎差距極大,而且可謂毫無準則可言。例如代表中小學教師的教育界有80,643人有權投票,可選出30個選舉委員;與此同時,漁農界只有154人有權投票,卻可選出60個選舉委員。無論從人數、經濟、或社會貢獻出發,也難以解釋漁農界為何在選委會當中會比教師有多一倍的席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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選舉委員會的席位分配

與此同時,誰有權成為不同組別的投票人也是沒有準則的。有些組別例如會計界,只要是註冊會計師就可以投票,全港近三萬名名會計從業員中有26,001人是選民。但到了保險界,卻只有保險公司的東主才可以投票,於是全港近五萬名的保險從業員都沒有投票權,只有131名東主是選民。至於為什麼會計界和保險界有不同做法,是沒有解釋的。回到剛才提到的漁農界,那154人和現役漁民或農民不一定有關,也不是由他們所選出,而是由規定的一系列漁農業團體作為代表。至於為什麼是這些團體而不是另一些團體,這些團體是否有代表性,新成立的團體要怎樣才可能為被指定的團體,同樣是沒有解釋的。

《小圈子篇》 真普選聯盟製作 2014

由於在許多商界組別當中,投票人很多時候都以公司為單位,於是便出現某些大企業可以通過其關係企業座擁多票的情況。舉個例,僱主聯合會在選委會當中佔16席,由139名投票人產生。按傳媒統計,全港六大地產商加起來已佔三分之一的票數,很有能力左右誰能成為該界別的選委。事實上,在二零一六年選出的僱主聯合會代表,全數均為在沒有競爭之下自動當選的。

與此同時,由於在某些組別當中只要是合資格的團體或公司便可投票選出選舉委員,有意各逐的參選人可以預先安排友好人士大舉成立相關團體或公司,實行種票。廉政公署就曾經揭發數十名沒有資訊科技學歷或經驗的市民,收取金錢報酬註冊成為資訊科技界專業團體的會員,進而成為資訊科技界功能界別的選民。

既然選舉委員會的制度有這麼多的漏洞,為何至今仍然會被用作為選舉行政長官的方法?學術界的答案是這個方法可以很有效地確保中央政府屬意的候選人當選,同時又擺出「港人治港」的模樣來延緩對真正普選的訴求,容許中央政府可以聲稱行政長官是由香港人選出來(儘管這些香港人如何投票很大程度上受中央政府左右)。

分析1,200個選委席位的選舉方法,可見各種限制成為投票人資格的招數,確保大多數的選委都聽命於中央政府。其中來自商界的選委,由於他們本身在中國大陸有千絲萬縷的利益關係,無論自願或被迫,都會支持中央政府屬意的行政長官候選人。扣除選民資格本身有限的「團體票」和商界選委後,可供一般市民競逐的選委席次不足一半。由於法例規定候選人必須要有超過一半的選委支持才能當選,也就是說一般市民要透過競逐選委來決定新一任行政長官的人選,和追逐奇蹟無異。

過去多次行政長官選舉都可看到它如何受中央政府操控。在一九九六年的首屆行政長官選舉前,時任中共總書記江澤民在北京會見香港特區籌委會,刻意在人群中尋找董建華與他握手,外界普遍認為是要向在場人士表明董建華已受到政治上的祝福。到了二零零二年的特首選舉,「欽點」的情況變得更赤裸裸。當時規定的選委人數是800人,而最少要有100名選委提名才可成為正式候選人。結果董建華一個人就拿了714名選委的提名,變相等於不可能有其他人參選和他競爭。這種情況帶來了一個很危險的後果:本來香港的選舉都是不記名的,選民進入投票間之後如何在選票上面蓋章,只有他自己一個人知道。投票保密是民主制度的重要原則,可以確保選民不是在壓力下被迫投票給任何人。當董建華得到絕大多數的選委提名時,提名過程在實際上便變成一場記名投票。選委爭相提名董建華不一定是因為真心支持他,而是要留一個紀錄來向中央政府交待。

同樣的情況在二零零五年的行政長官選舉中再發生一次,曾蔭權一個人就拿了710名選委的支持,當中包括了674份提名及36份支持同意書,同樣把選舉變成了一場記名投票。當每名選委都被迫表態,也就沒有違反中央政府意願的空間了。雖然每一名選委都是香港人,但誰人能夠勝出其實和一般香港人無關,很大程度上是中央政府的旨意。站在管治認授的角度出發,這樣的選舉無法達到市民重新授權予政府的功能。當政府施政受到挑戰時,行政長官不能如一個正常的民主國家的總統一樣,對反對者說「我拿到的選票比你多,現在就要跟我這一套,你有不滿你下次可以參選」。反過來,隨便一名地區直選產生的立法會議員也座擁超過二萬票的直接民意授權,每次競選都要面對敗選的可能,自然感到自己的認授比行政長官還要高,行政長官在市民面前也就難以建立管治權威。過去兩屆行政長官更按其於選舉委員會的得票被政界改上別號,梁振英因得689票而被稱為「689」,林鄭月娥因得777票而被稱為「7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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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區成立以來的行政長官選舉結果

雖然只有獲得中央政府支持的候選人才有可能當選成為行政長官,但建制派當中不同陣營仍會互相較勁,希望在競選的過程中得到好處。這點在二零一二年和二零一七年兩屆行政長官選舉中特為明顯,因為這兩屆競選都出現了多於一位被認為來自建制派的候選人。不過,這種內部競爭並沒有提高選舉的認授,反而更突顯其缺陷。

以林鄭月娥為例,她在鄉事問題的立場逆轉就被批為引證了「小圈子選舉」的缺陷。她在二零一一年擔任發展局局長時,曾經表明要嚴厲執法取締僭建村屋,甚至一度聲稱要終止新界原居民的「丁權」,引發鄉事勢力的強烈反彈,更有村民火燒其紙紮人像以示抗議。打擊村屋僭建問題後來不了了之,林鄭月娥到了二零一七年參選行政長官時更改稱「執法有緩急先後」,態度明顯改變。與此同時,鄉議局於選舉委員會的27票全數投與林鄭月娥,並呼籲其他來自新界鄉郊地區選委支持。外界評論普遍認為這是一次赤裸裸的利益交換,也突顯了候選人為了討好個別界別的利益,可以置全港整體利益不顧。

提到林鄭月娥,她的當選也打破了特區成立以來的一個共識:儘管行政長官不是由普選產生,但此前每屆的當選人都是當時最受市民支持的候選人,建制陣營仍可聲稱選舉委員會履行了普遍市民的意願。不過林鄭月娥雖然並非最受市民歡迎,卻得到大多數選委投票支持當選。按香港大學民意研究計劃所得,另一位候選人曾俊華於選舉前最後一後一輪的民意調查獲得52.8%的支持,遠遠拋離林鄭月娥所得的32.1%。至於接受程度方面,曾俊華的支持度淨值達59.8%,而林鄭月娥則為負7.5%,即反對她的受訪者被支持的還要多。也就是說,二零一七年行政長官的結果背離了民意依歸,被稱為假選舉亦不為過。


伸延閱讀:
楊艾文,高禮文(2011):《選舉香港特區行政長官》,香港:香港大學出版社。
Gittings D, 2016, Selecting the Chief Executive, Introduction to the Hong Kong Basic La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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